冉冉热气攀依在湿滑的药炉四壁,温软而略带清苦的参香盘空打扇,丝丝缕缕的山野清气萦绕在鼻头,倒比密林还森郁几分。
睁开眼,屋内满是一排又一排的木架,其间置放的笸箩里净是些不知名的草药,光是嗅上两口都叫人觉得上头。万远含皱了皱眉头,勉强坐直了身子,瞥见门外煎草药的少年郎,莫名觉得熟悉,正狐疑,便见扭身。
“你醒啦?”
见万远含始终皱着一双眉,丛路拍拍手,起身进了屋:“你不记得我了?之前在行七里,我们见过面的,我是谷中堂的丛路。”
“哦,是你啊。”
“伤口帮你处理过了,没什么大碍,休息两天也就好了。”
“送我来的人……”
“哦,他走了。”
“是谁家的?”被扶上车以后,他就昏迷不醒了,故而对那位施以援手的小哥无甚印象,只依稀记得他衣衫清简却不失考究,倒不似寻常人家的随侍仆从。
“是娇搦身边的华练。”丛路急声答道,而后捧了一碗汤药坐去边上,“先不说这些,快把药喝了。”
“你家小姐呢?”
“……她这会儿应该在家里。”
“哦。”
一碗汤药下肚,万远含出了好些虚汗,丛路借口前厅有事,交代了几句便合门去了隔壁。
“他还好吧?”
“没事,皮外伤而已。”
“那就好。”
“你怎么会和娇搦在一起的?”
“路上碰到了,就一起吃了顿饭。”郎月抿了抿嘴,长叹一口气,“这都什么事儿啊。哦,对了,我叫账房先生去了电话,过会儿万家就该来人了。我先回去了,省得碰上尴尬。”
“也好。”
以为万无一失,却未料半路杀出个程咬金……
“郎小姐!我家少爷在哪儿?”
“声小点儿!”急了眼,一把将边阔拽去墙角,见他木楞木楞一脸错愕的样子,后知后觉地撒了手,“人就在后院呢。只是待会儿见了面千万别说碰到我的事!”
“少爷伤得重吗?”
“不重。”见边阔实心担忧,郎月只觉欣慰:倒是个忠义的。
“今日谷中堂肯施以援手,这份恩情,他日边某必当寻机相报!”
“算了,这点小事倒也不必放在心上。我问你,你家二小姐近况如何?”
“倒不曾听夫人说生什么病,不过精神状态确实不同以往,晚间还哭了一场,当少爷是受了重伤。”边阔闷哼一声,咒骂道,“娘的,纪阖贞这王八羔子真他妈混账!万家掘他坟了是怎么着,犯得着把人往死路上逼?”
“什么意思?”听这话头,倒似此番寻衅另有隐情。
边阔却无意多说,看了她一眼,摇摇头,极尽客气地打躬作揖一番也便逃去了后院。
觉出事有蹊跷,郎月马不停蹄地赶回了家。
“嘁,还能为什么!钟毓绾不要脸,跟纪阖贞好了呗!”
冷蕊满怀鄙夷地撇了撇嘴,话里尚存着几分得意,一种素来不屑的小人终被撕破假面的那种得意。
“瞎说什么呢!”原想从她嘴里打听打听万远含这桩事,却不料张口便是这样污人清白的鬼话,郎月一时没收住怒气,吓得冷蕊猛一哆嗦!
“小姐,我可没乱说,你要是不信,只管去问附白,他消息是顶灵通的!
现在街里街坊的都传遍了,午间纪阖贞派人送了份礼物去万家,万远含打开一看,里面全是钟毓绾跟他在车里的合照,这才气不过,跑去找他算账的。”
“是他啊。原来是他。”
那一日在花房,见纪阖贞贸贸然便走去钟毓绾身边说那许多话,她心里便有了疑虑,不过念着再亲再铁私交一事也不宜多问,就没再多话;只是前两天去钟家,刘萍说家里来了个狐狸面相的男人,当时便觉得熟悉。
现下细捋一番,一切都合理了。
“该是纪阖贞单方面臆想。几张照片而已,也不能说明什么,他们在车里谈了什么、做了什么无人知晓,谁也没有资格凭个人揣想妄自定性。”
冷蕊叹一口气,停了抹桌子的一双手,夸张地眨巴着一双眼,满含同情地望着郎月。
“你这是什么眼神?”
“小姐,我好像明白了。”
“明白什么?”
“你呢,是相信钟毓绾,但更多的,还是对自己判断力的盲目自信,哪怕事实摆在眼前,你也还是会千方百计地揪漏洞替她辩白,因为你不容许任何人挑战你的权威。”
“死出去!”
“诶,好嘞!”
冷蕊甩着抹布,步伐轻快地奔了出去。
玩笑归玩笑,郎月为什么对钟毓绾无条件信任,她是再清楚不过的:
也不知是谁编瞎话乱传郎月体弱多病,从小她便少有玩伴。自然,这样的话,榕城的少爷小姐们是不敢当她面说的,也是冷蕊偶然听到的,事后气得直哭也不敢将话捅去郎月跟前,惹她憋闷委屈。
幸而身边还有个钟毓绾,一直黏着她,走哪儿跟哪儿。
在郎月还很小的时候,郎邻玉便时常在外奔波,一年到头父女俩都鲜有机会正儿八经地坐在一处聊聊天,时间久了,郎月有些敏感脆弱,但大致还是烂漫不改的,毕竟自己和钟毓绾始终陪伴在她的身边。
直到灯会那次发生了意外,她才转了性:变得清冷寡淡,少有笑意。
而在那段时间里,日夜守护在她身边做心理疏导的,除了老太太和缪卿,就是自己和钟毓绾了。故而即便不喜欢,对早年她对自家小姐的那份情,她也从来都是心怀感激的。
她甚至想过,也许郎月心里也明白,只是不忍心戳破,奋力维护,既为钟毓绾的自尊,亦为保留童年的一份真。
当然,更为还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