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八月,每隔三两百米,便有臂挎香莲沿长街叫卖吆喝的寒妇。这类活计倒也不叫苦,再者水生花草任谁都能采摘,是以篮里收着的大都是些等价且实用的小物件,贴作家用,亦不叫功夫白费罢了。
遇着手巧的,还能买来早间新制的藕花糖糕。
明颂忽而记起幼时也同眼前这些毛头小子一般,大街小巷乱窜,急吼吼地追找心头好。
“我们那会儿是只认李阿婆。”
尤倦悲摩挲了两圈车钥匙,长叹出声:“是啊,阿婆做的糖糕堪称一绝。其实后来我也试了很多家,可怎么也找不回那味儿。”
“有味的不是糖糕,是童年吧。”
“也许。对了,你知道郎月常去的那家糕饼铺子,是阿婆的女儿女婿开的吗?”
“怪不得。”明颂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见尤倦悲这就要发动引擎,一时不解,“月儿呢?不等她?”
“我能把她给忘了?放心好了,我让她坐科林的车先去了,这会儿估计也该到了。”
“一辆车又不是坐不下。”
“啧,烦烦叨叨,我有我的安排!”
不过二十分钟的路程,车辆停在了近郊祈礼桥北面的槐树下。下了车,明颂抬眸扫视一圈,却始终不曾见到郎月,只有抱着拍摄器材一阵捯饬的科林。
尤倦悲倒是淡然,随手指了指桥尾:“要不去那儿找找?”
也不知听是没听见,反正没等说完,明颂便独个儿走了过去。阴谋得逞似的,尤倦悲抿抿嘴唇,坏笑着朝科林扬了扬下巴。
微风翻卷,挽香而来。
恬素一夕葳蕤,澹泞一湖轻水。默寞在廖无人烟之地,从来静泊,从来孤傲。
该是燥郁炎夏,却分明在这贞松拥簇间怀揽了漫野清凉:是别于苦寒凄黯的冷味,沁了丝丝甜气的所在。
“阿婆,莲蓬怎么卖的?”
桥下木舟轻晃,涟漪层叠压覆着朝四围散去。
在等了明颂近一刻钟后,坐在湖边发呆的郎月再不能维系从容,轻咳一声,硬着头皮上了就近的一只小木船,同盯了自己有好一会儿的阿婆搭起话来。
“没事啊丫头,不用买的,你就坐这儿等嘛。这会儿日头大,别晒伤了的!”
“……谢谢。”郎月有些不大好意思,笑着取过船舱里的小竹篮,“这是您编的?”
“是呢。”
“天热,我也想做点消暑的甜汤,正缺这个呢。”
“是吗?那买这就对了!”
不一会儿,竹篮便被填了半满,郎月扫了眼湖面,犹豫着开了口:“不过阿婆,这边像是没什么人来。”
“是呢,人少,我也乐得清静。”
“……嗯?”
“丫头啊,你别看我穿得寒酸,我儿子可是在做生意呢,家里有钱的。我卖它就图个乐!”
郎月忍俊不禁:“阿婆心态真好。”
“哈哈!那丫头你来这边是做什么?跟朋友约在这儿了?”
“嗯。这会儿也该来了,我上去看看。”
涟漪生,香风起。
被桥洞掩荫的逸姿,随空气中缓缓波流的笑意,盛放在夏日清凉。
便是一声轻笑,落在耳里也是分外熟悉,心下一惊,条件反射地抬头望去,果见明颂。该说些什么的,可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了回头,只余痴看:
不过上着白,不过鹤云茕居长天万里;不过下着灰,不过岩骨染惹仙风千叠。
轻舒随往,澹远如常。
他看人间尽休明,却不知彼其本自另方天地。
“咔嚓——”
尤倦悲凑在科林跟前,满意地点了点头:“幸而不曾提前打招呼,不然这点‘惊喜’怕是拍不出来啊!今天辛苦你了,等会儿一起吃个饭,地点你定。”
“不了,我有约在先。”科林得意地抖了抖身子,划拉着一双手。
“又搓麻将?……你如果非要选一样我们这儿的传统文化带回自己国家,倒也不必非它不可,要不月半我带你去诗社逛逛吧?”
“什么意思,麻将怎么了?是有什么不好的寓意吗?”惊恐满满。尤倦悲起先同他交朋友,便是看中了他单纯善良的高贵品质。可眼下却莫名觉得有些犯傻气。
“没有没有,老少咸宜!只是这玩意儿吧,说实在的不来钱没意思……”
“我有钱的。”说着话,傻憨憨地从裤兜里掏出一大把银元。
“别,别露富!”尤倦悲忙不迭盖住,“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凡事来钱性质就变了,我这不是想让外国友人对中国能留好印象嘛。总不好叫人觉得,我们是好赌的。”
“尤生,你多虑了,我们那边玩扑克有时候也会来钱的,这种全世界都通的,毕竟扯到钱了,大家胜负欲都会强一点,你懂的呀,这才有玩头嘛!”
“……是、是这个理。”
“那我先走了。”科林拎过器材,后又想起什么似的,为难地皱了皱眉头,“海报八月初就能做好,不过这个系列取什么名字好呢?”
“早定好了。”
“嗯?”
尤倦悲看了眼桥上静默不语,只顾着剥莲子吃的二人。
“尤生,余生。”
“……哦,你不要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