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的半个多月里,孟雅志再也没有出现过。
像是波澜不惊的水面上骤然激起骇浪,而后又被层层叠叠的湍涛压服,枯索,如前无异。
时至年尾,斗芳菲较平日冷清了不少。
这一日,仪静同软玉坐在房里闲聊,话间软玉提起老家的弟弟,说是四五年都不曾见过他了,自己从来不是楼里最得脸的,在葛妈妈面前也说不上什么话,因而回乡省亲的事她提都不敢提。
毕竟“可自由出入”是只有春、夏、秋、冬四朵金花才有的特权。
仪静听出话里的酸味儿,本想说自己已然众叛亲离,即使得了特权也没处使,但见她自顾自地吐着苦水,根本没有插一嘴的机会,想了想,还是把话咽了回头。
“姐俩聊什么哪?”
“葛妈妈。”说曹操曹操到,软玉紧抿双唇,极不自然地替斟了杯茶。
“没什么,谈到今年榕城的雪格外多,想着哪天去布庄做几身袄裙。”
“行,反正最近也不怎么忙,就明天吧?你们姐俩去布庄逛逛?我出钱!”
闻言,软玉瞪圆了一双眼,朝身侧递了个疑惑的眼神,便又畏畏缩缩低下头去。仪静同是狐疑满腹:素来扣扣索索的人,怎的今日这般大方?
“妈妈这会儿怎么来了,可是有事?”
“……啊。那个,张老板……张老板来了。”
“砰——!”
软玉手忙脚乱地扶正茶壶,脸色苍白地朝后缩了缩,一旁的仪静同是面色微变,也不答话,只死攥着右手不放。
片刻沉默后,葛妈妈一脸谄笑,拉过二人的手:
“妈妈知道那姓张的有不少怪癖,你们就忍忍,好在他是舍得在你们身上花钱的!玉儿,再帮妈妈一回吧,只要你把这位爷伺候好了,我就捧你做斗芳菲的第五朵金花!”
“我不去。”仪静一口回绝。
软玉小心翼翼地看了她一眼,见冷着张脸便知没有商量的余地,收回视线,舔了舔嘴唇,眼珠骨碌碌直转。挣扎了好一会儿,才鼓起勇气似的抬起头来。
“好玉儿,跟我来!”
仪静倒也不曾因此心生鄙夷,为了营生,为了站稳脚跟,这样做也在情理之中。
长叹一口气,正对着镜子发呆,房门却突然被一脚踹开!
“张老板这是做什么?”虽有不快,面上却还是装出一副娇滴滴的可人模样,“是有话要说吗?”
“哈哈,有日子没见你了,特意过来看看!怎么也不肯赏脸陪我喝几杯酒啊?名壮了,胆也跟着大了?”结束了皮笑肉不笑的客套话,眸光骤然冷厉。
“张老板,我今天身子不大舒服……”
“放什么狗屁,以前来月事了你那浪不也照发不误!装什么怪!”
门外聚集了越来越多看笑话的人,指指点点,毫不避讳。仪静虽身处烟花之地,但骨子头还是有些清高在的,尽管它的存在本身就是讽刺,可她仍愿拼劲全力替保留最后一丝颜面。
“你嘴巴放干净一点!”
“干净?嘿嘿,一个娼妓跑我跟前论干净?”干笑两声,几步上前拽着她就往床边拖。
门外哄闹声此起彼伏,一个个眶里嵌着的仿佛不是眼珠,而是泡在涎水里胀大了的羊屎球。
“住手!”蓦地,一道男声响起。仪静应时身子一僵,难以置信地朝门外望去。
“张环,这样逼迫一个弱女子,传出去不大好听吧?”
“孟老板?你怎么也在这儿?”张环讪讪收了手,笑着直起身来,理了理微微凌乱的衣衫,“孟老板看上这丫头了?”
“不错。”扔下这句,再不管他。径直走向仪静,打横抱起,去了隔壁厢房。
“……谢谢。”
孟雅志一脸心疼地看着她:“小静。跟我走吧。”
适才面对那样大的羞辱,都不曾掉过一滴眼泪,而今却是止也止不住了。仪静笑着摇摇头:“你没这个资格的。毕竟孟先生,推我入深渊的人可是你啊。对,你记得的。”
“对不起,当年是我一时糊涂。
我那时候没钱没本事,实在不忍心叫你跟着我一起受苦。见钱庄小姐屡次三番对我示好,便想着有捷径可走的话,我们能少吃很多苦,就头脑发热地跟她搅在了一起。
但我跟她真的只是逢场作戏,我这些年借助她的力量打通人脉,现在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了。我这次来榕城,一是谈生意,二是为赎你。秋霭也好,仪静也好,自始至终,我爱的只有你。”
仪静怔怔地望着眼前的男人,恍惚回到了十七岁那年。
如果他不曾出现,在这污泞横生的沼泽地里浑噩一生也便罢了,既愿救她出深渊,又何必跟安稳人生过不去,不得已而为娼为妓的悲苦人生,她是不愿忆起的。
“那位钱庄小姐肯放过你?”
“她父亲替她安排了一门亲事。”
仪静点点头,按住膝上来回摩挲的那只手,并无言语,个中意味却不言而喻。孟雅志笑着拥她入怀。
是难舍旧爱,更是贪慕而今飞黄腾达。
次年春天,秋霭离开了斗芳菲。她并不知道,久别重逢有时也意味噩梦重临。
孟雅志将她安置在一处住所里,留了几个下人照顾她,而后借口生意忙一连两月都住在外面,再回来时身边跟了个大夫,进了房便叫替诊脉,而后背着她嘀嘀咕咕说了好些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