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以后,仪静有了身孕。
孟雅志欣喜若狂,好吃好喝娇养着,真真是有求必应。可仪静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她不想没名没分地生下这个孩子。事实上早在离开斗芳菲之前她就提议尽快把婚事给办了,孟雅志嘴上答应得倒也痛快,可就是拖着不办。如今有了孩子,他反倒拿安心养胎说事,叫她先别想太多。
她再一次选择相信,毕竟除了他,再无人可依。
是年,仪静在异乡大雪纷飞的早晨,生了一个女儿。
来不及欢喜,枕边人却骤然变了脸,不等坐完月子,便要赶她们出门,在激烈的争吵声中,她终于明了事情的真相:
原来孟雅志一早便跟那位钱庄小姐办了婚事,许是作孽太多的缘故罢,一直没能怀上孩子。
直到那天偶然听同乡说起仪静如今成了斗芳菲的乐妓,这才心生一计,打算哄骗她替自己生个孩子。
钱庄那位也提了要求:必得是带把儿的。若是个女娃,那就只能叫她娘俩哪儿来的回哪儿去了。
为取得仪静的信任,他借生意往来之便,让了一些好处给张环,设计“当众凌辱”这样的不耻之事,自己又演了一出英雄救美的戏码。机关算尽,终于盼得鱼儿咬钩;
考虑仪静是娼妓出身,为保骨血确是孟家所处,赎身头两月不曾同房,只等过了时间,才寻大夫替把脉,确认没有身孕才行的房事……
孟雅志气得吹胡子瞪眼,也顾不得什么情分不情分,直讲这副残躯自己从来都是嫌恶不已,每一次亲密接触都叫他觉得膈应不止。
谎言。圈套。
他说了这许多,仪静却只记得“嫌恶”二字。
抱着婴孩走在长街上,回想起母亲生前的音容笑貌,她终于意识到自己有多荒唐。远方驰来一辆汽车,定定地望着晃眼的车灯,第一次,有了一死了之的念头。
“仪静?仪静?”
恍惚间,似被一臂温暖环抱,不可置信地回过身去:“……蓬然哥哥?”
“你怎么了?”
见她披头散发地抱着个孩子在街上晃,哭皴了一张脸,眼皮也肿皱得同山核一般无二,施蓬然有些慌乱无措,也说不出什么宽慰的话,只将大衣脱下,披在她肩头。
“天太冷了,我送你回去?”
“我没有地方可以去。”
“……那先去我那儿吧,外面太冷了。”
他有太多话想要问。关于孟雅志,关于斗芳菲,关于怀里来历不明的孩子。
仪静入了院,但觉清寂一片,抬眼打量一番,发觉这是间单人住的小屋,不由抿了抿嘴唇。
同记忆中无太大出入:这个男人照旧是一副村憨忠厚的老实相,也不大会打扮自己,同姑娘家说话从来都是远远地站在一边,再不就是干笑几声,十足的傻相。
“你也这么大了,该讨老婆了。瞧这冷清得。”
话一出口,她便有些后悔了。万幸,他只是笑着挠了挠头,倒也不曾说什么。
这之后的半个多时辰里,两人大致讲了这几年发生的事情,更多时候都是仪静在说,施蓬然在听。
沦落青楼也好,惨遭遗弃也罢,他的一双眼眸始终都是满含悲情,丝毫未存大仇得报的舒爽。
之后的半年多,仪静都住在这间院子里。
同吃同住,落在旁人眼里,俨然一对夫妇。
可施蓬然却是个实实在在的正人君子,从未恃恩图报强逼她做自己不喜欢的事,即便她已然做好了搭伙过日子的准备。
本以为生活就此归于平静,一次修补屋顶时,她却脚底打滑,从上面重重地摔了下来,意外结束了自己的生命,直至傍晚,尸体才被回院的施蓬然发现。
屋里传来婴孩阵阵撕心裂肺的哭声,施蓬然小心翼翼地托抱起摇篮里的小女娃。
那样小,那样娇嫩,她的母亲从来只是“绵冬,绵冬”的叫着,连大名都还不曾定。
他心里明白,这不单单是怨恨孟雅志,不愿叫女儿随了禽兽生父的姓,更是在观望,看有没有可能他二人就此搭伙度日,女儿顺理成章归去他的名下。
少时却有真情,不过在仪静私奔的那一日,便尽数消散了。
收留她,照顾她,不过是可怜同乡落魄,好心接济罢了。
面对她不时的试探,他有一百次、一千次机会讲明实情,可每每对上她那小心翼翼满怀希冀的眼神,便似新萌的火苗被一盆冰水浇灭般,再不能说出口。
他望着怀里止了啼哭的婴孩,有些庆幸那些话不曾对她说过。
也许生前辗转流离,屡遭唾弃,但至少在这间陪她走完生命最后一段旅程的小院里,抱着对新生活的憧憬,她恬然而有尊严地过好了每一天。
她何其骄傲。受折辱不住。
“绵冬啊,听你母亲说,你是在雪夜里出生的。萃集了整个冬季的严寒苦冷,将来小绵冬一定会很坚强。
以后你就叫萃寒吧。萃寒,施萃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