浸染了灼灼乾晖,妖姿艳色的海棠盈铺在一重香雾砌魂的烂漫天光里。借芳菲,斗春华。
明颂的目光并未从窗外盛放的海棠花上挪移开来,接着问道:“倘若榕城遭逢饥荒,唯一村夫储有食粮,要想活命,你只有窃取这一条路可走。你偷不偷?”
“不偷。”
“这是为何?”不止金珠灵,万闻秋也犯起了糊涂。
“凡鹭,你呢?”
“嗯……活着才是最要紧的……学生以为,还是……偷吧?”
凡鹭身量瘦小,说起话来也是柔声细语,实在揣摩不透哪个才是正确答案,便试探性地答了一个。
“你坐吧。”明颂见她战战兢兢、一脸纠结,再不敢让她多站一秒。转而问郎月:
“方才你尚能为保全性命,容常人所不能容之辱,委身山匪,怎么如今不过窃物,你反倒不愿?”
“遭逢饥荒,仅有那村夫储有食粮,我偷来了就是教他去死。
且重点不在‘偷’字。这不是窃粮得生和守义赴死间做选择,而是在他死和我亡之间做选择,若只为自己能活命,就拿别人的命来抵,这才是贪生怕死,毫无气节可言。”
郎月如实答道,只是说完这许多,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莫名熟悉。
“金珠灵,你呢?偷还是不偷?”
‘果然!’郎月不由暗自腹诽。
金珠灵不发一言,事实上郎月说她不偷时,她确实诧异,觉得郎月很是矛盾,夫子随后那一问更是问出了她的心声。
之后郎月的一番解释,她也是认同的。只是……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学生也认为,不该为保全自己的性命,累得旁人无辜丧命。”
万闻秋顿时来了精神,正欲调笑几句,却见明颂正看着自己,只好作罢。
“逢难,龌龊小人趁火打劫,欺你辱你。有人效忍辱负重偷生之法,卑躬折节以谋深远;有人行宁折不屈高远之道,以死明志但表坚洁。
前者,矮人不明守义真理,言说其低微若蝼蚁般苟活,未循高义,不过是活成躯壳般的存在。
然何为守义?守仰不愧天、光明磊落之道义是为守义。若行事光明磊落,心怀大义,却仍遭逢小人欺你辱你,这时为那‘守义’二字不甘屈膝,轻悄悄便自我了结了去,倒也能得那腐儒颂赞耿介如修竹,只是气节长存了,小人,亦永存。”
点到为止。
明颂语速放得很慢,以确保学生们能够听得清楚。
“至于第二问,就如郎月同学所言。”
明颂朝郎月眨了眨眼:“郎月同学?”
郎月还在回味那句“气节长存了,小人亦永存”。
虽然知道明颂“嫁与山匪”那一问不过是打个比方,却不禁回想起从前也听说过女子遭逢劫难,不堪受辱,为守气节毅然赴死的故事。
郎月起初觉得确当如此,后来沾染江湖气息的书文看得多了,便觉得这样做委实便宜贼子小人,实在不痛快!
是以被明颂这么一叫,愣了好几秒。
“《师说》还剩多少?”
“我举了手的……吧?”郎月心一惊,以为又要被罚,忙不迭出声辩白,却又因一时记不清是否真有举手而噤了声,末了只蹦出一个带有不确定意味的字眼。
“……咳,举了的。”便是离家之前,明颂也从未见过郎月这掺了几分慌张的可爱模样,那时的她,婴儿肥的脸上总挂着泪痕。
“剩下的就免了吧。”
“夫子!那我们呢?罚抄很辛苦的!”万闻秋摆出一副可怜相。
“我知道的,你很辛苦,”明颂腾出手,理了理衣衫,“不然也不会连吃早饭的时间也没有啊。”
“……”
郎月强忍笑意。
“啊。我说怎么有股包子味儿!”周芳沐后知后觉。
“哈哈哈哈!”
在这哄堂大笑里,万闻秋好一通反思,当即立誓以后再也不带包子进学堂。
“‘柏舟’二字虽意在激励你们做志行高洁、耿介不屈之人,但若理不能明,那所谓的义也便不必死守了,否则小小柏舟纵是心怀远景,也要拒载那有目如盲者,更别提赴往相看一二。
我不希望你们的未来止于小小的闺阁之内,只是人生路实在崎岖难行,人间事也实在复杂多变,勿要敷衍啊。”
下学的时候,待明颂出了门,万闻秋鬼鬼祟祟地转过身来,对钟毓绾和郎月说道:
“等会儿,你们有没有觉得,我们这位夫子很是与别不同?”
“是吧?不只是我这样想!”这边犯着嘀咕,那头的周芳沐闻言也应声附和起来。
“早前我家哥哥请的那位先生,授起课来死板得很,恨不能拿本书念到天荒地老,我偷听过一回就不乐意再听第二次了。
可这明夫子,他好像很讨厌照着课本念,我方才翻了一遍,他讲的那些,书上是没有的。”
眼瞅郎月走了神,钟毓绾也只是听着,却没有同她一道讨论的意思,万闻秋索性一双眼落在周芳沐的身上,企图捕捉带有几分赞同意味的细微动作。
“嗯……你别说,还真是。而且这位夫子,好像还特别不喜欢把道理什么的都摊在明面上。才两天,我就觉得上他的课有一种被装在套子里的感觉。就像是……哎呀,我也说不清。”
金珠灵本想再听她们多说些什么,却见周芳沐不过摇了摇头,便不打算再纠结,收完课本也就出了门。
她总有一种感觉,觉得夫子“引何为师”的提问是个圈套,仿佛早就知道自己会做何选择,甚至连钟毓绾的回答也早就预料到了,不过是故意借此来引自己与之一辩。
不知不觉间,所有人都入了他的圈套而不自知,环环相扣……
想到这里,金珠灵又觉得自己过分敏感了。
‘算了,夫子又不是神算子,只是巧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