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花山庄筑有结界,犹如一个巨大的锅盖罩在山上,摸之柔腻嫩滑,犹如婴儿皮肤。拔剑砍之,铿然有声,若斫琉璃。
这结界已经存在千万年了,法力等闲者无法攻破。若无万花山庄庄主许可,不得任意出入。
结界外的妖想攻进来,接界里的仙想要逃出去。
这万花庄的庄主也是个谜。他行事诡异,无人见过他或她的真身,却能让群芳服气,并不是等闲之辈。花精多是女性,叽叽喳喳,各怀心思,万花庄主倒也一视同仁,命群芳分开居住,各管各的一亩三分地,各操各的油盐酱醋,他却在幕后操纵,暗派小蝶为监察,若有地界纠纷,叫骂口角,由双方一起到山庄大厅辩明曲直,允许旁听。由于结界的存在,山庄无谋杀抢劫等恶性案件,些许风流韵事,大家一笑而过,倒也太平。
转眼七夕将到,这是仙界的重大节日。仙界多有同情牛郎织女的,逢七夕在暗中送茶汤酒水。久而久之,鹊桥就成了著名景点。七夕也是花精的节日,各花精纷纷托小蝶传信,要求组团去鹊桥观礼,遭到万花庄主一口回绝,理由是人家一年只相聚一晚,必须说些体己话,怕搅扰了两夫妻相聚的幸福时刻。但是允许各花精在葡萄架下偷听,学习夫妻相处之道。
七夕我早早将家务做完,寻得竹哥家的葡萄架,躲在几丛浓密的葡萄藤枝叶中。
天色深蓝,草虫唧唧,秋意渐浓,我觉得有些寒意,扯了扯身上的丝绸短襦。天空不时有喜鹊结群飞过,赶往鹊桥。
我心中暗暗焦急,开场的锣鼓这么热闹,主角怎么这么姗姗来迟?牛郎织女相会会说些什么?牛郎会不会说:
“你吃了吗?”
这时,隐隐听得有轻悄悄脚步声,似乎不止一个人。我屏住呼吸,从葡萄叶缝隙中窥视。
来的似乎一男一女,身形都很熟悉。两人走近我藏身之处,背对着我在两个石墩上坐下了。
那男的说:“……要那么多聘礼……恐怕我家办不到。”
女的一出声,我立即听出是梅姐姐:
“你傻呀?就那么一点点钱,你就面露难色,这些钱置办些鞋袜衣裳,酒席吃用,已然缩手缩脚。何况要请的姐妹们,都是活得精致的白骨精,若是让她们看到场面小了,难免耻笑。我可抬不起头来。”
那男人咳嗽一声,我终于听出是竹哥,怪道梅姐姐天天往我这边跑,原来早相中了,我却蒙在鼓里。
良久,竹哥说:
“你却不知我家的苦处……平安时还好,有个三灾两病,手头上未必能抓出钱来。这一次大手笔,却不知去何处筹措。”
梅姐姐说:
“你家不是有好大一片竹林么?听说河对面的暮雪山庄最近在大兴土木,想来竹子是紧缺的。你找桑伯伯寻个掮客,不要在价钱上吃了亏,你再凑凑。”
竹哥说:
“嗯。”
两人不再说话,只是相偎相依。一钩黛月从天边升起,喜鹊们早已不见了踪影,想必已经就位。月光下两人手牵着手,竹哥慢慢低下头去,眼见他的嘴唇要压上梅姐姐的嘴唇。
赶在我眼皮子底下亲嘴,没羞没臊的,恶心!
我俯身抓起一把沙土,往他们头上扬去。
随着两声尖叫,两人犹如臭虫如体,狂抖衣裳。
我终于忍不住,扑哧一笑。
“谁?”
我屏住呼吸,隐身在葡萄叶内,谅他们也找我不着。
他们四望一阵,竹哥轻声说:
“我们走吧。”
良久,我忽然失笑,只顾捉弄那对狗男女,却忘了听牛郎织女说话的正事。也许,我该去问问荷花妹妹?
我从藏身处出来,决定找荷花妹妹问个明白。走了几步,忽然一双鞋子冲我飞来:
“死妮子!叫你偷看!叫你偷看!”
我大笑,梅姐姐不住扔鞋子,几百几千双鞋子向我袭来。我招架不住,慌忙奔回家,把大门掩了。几百几千双鞋子兀自不肯罢休,把门打得震天响。
院子里立着那个男人,一副如丧考妣的样子。见到我,立马拉住我的衣袖说:
“姐姐,含羞姐姐,我怎么出不了门啦?”
我一边笑一边喘气,说:
“那是我给你下了咒语!”
那人说:
“咒语?”
我说:
“你老是拿刀劈小树,这万花山庄,花花草草都是有生灵的。你一味胡闹,劈断许多小树,伤害了多少生灵,罪过,罪过,阿弥陀佛!“
那男人抱头蹲在地上,状甚痛苦。
他喃喃自语:
“我前进一步,门就前进一步。我退后一步,大门就退后一步,绕来绕去,就是无法走出大门一步……”
我故意吓唬他:
“这是障眼法,缩地术,我还有更厉害的呢,待我念起紧箍咒,你就会头痛欲裂,在地上打滚,哭爹喊娘,你告饶都来不及了!”
那男人脸上露出一抹惧色,忽然站起来,肯切地说:
“姐姐,含羞姐姐,你教我法术好不好?”
我得意地说道:
“那要看你听不听话了。”
那男人说:
“我听,我听。”
我甩袖一拂,卧室门无声无息地开了。我曲指一弹,一盏凤首灯扑地自动亮起来。
我说:
“我还会隔山打牛,御剑飞行,千里杀人……”
我取下自己的玉女剑,呛啷啷拔剑出鞘,炫耀地说:
“你要是不听话,我用这个对付你!”
忽然眼前一花,手里的剑已经被那人夺去了。
那人也不打话,往后一个倒空翻,接着一个立定,一个起手式,接着一柄剑挽出数十朵冒着寒芒的剑花。他大踏步往前,进攻,闪躲,还击,跳跃,拗步,踢腿,刺,劈,砍,挡,姿势曼妙之极,我从未见过男人舞剑竟比女人跳舞好看的,看得我暗暗心惊,暗暗佩服。
舞到酣处,他忽然大喝剑光弥漫,剑气纵横,一只喜鹊从天空路过,被削光羽毛,掉落地上,兀自满地扇着翅膀,真真好笑。
他终于做了个收剑式,巍巍如山不动。
我把自己的下巴一托,终于把自己的嘴巴合上了。我压低声音问他:
“告诉我,这是什么剑法?”
他呆了一呆,脸上浮现出思索的神色。终于把剑一扔,蹲在地上抱头痛哭: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啊……”
我也有些难受。他已经失去了记忆,只记得一些零碎的片断,好像一个战士没有战死沙场,孤单地回到家乡,迎接他的只有凄清的月色和井台的阑干。物是人非,风不知要往哪里吹。
那人哭够了,头也不回地走向他的卧房。
我伸出手说:
“哎,你还没教我剑法……”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