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他还是肯教的。
多年以后,我在西王母的瑶池台上跳舞的时候,仍然会想起那个阳光灿烂的下午:阳光像融化的琥珀一样涂在他的脸上,他的长睫毛也像是涂了一层金粉。他的左手捏了个剑诀,四指弯曲并拢,左手拇指扣在食指上,就像是一个鸟头。他的臂膀粗壮有力,臂膀上的肌肉就像是一只小兽窜来窜去。当他向天空斜斜刺出一剑时,嘴里会“嘿”地叫上一声。他摆完剑式,会过来纠正我一下,在我的脚踝踢一下,手肘抬高一点。
有一次他把手按在我的肩膀上,他的手温暖而有力。我忽然想起,那一个冰霜冷凝的日子。那时候我很小,不知为什么一直哭一直哭,大概是对我的暗红底绣小碎花的短襦不满意,我要绣牡丹的。我哭得撕心裂肺,一个男人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隔着短襦,我仍然感受到那只手温热而有力。
那个男人给我一个冻梨,然后把我扛在肩膀上,我看到神仙如织,驾着云朵来来往往。有一个卖艺的在耍猴,那只猴儿拿了一根镶金箍的棒舞弄几下,然后爬上一根竹竿,用手做个遮阳帽的手式。还有一个人,把剑插进自己的嘴里,一直没入到剑柄。他一下一下地把剑拔出来,竟然毫发无损,没有死去。还有骑大象的,大象的篮子里竟然能装那么多人。我笑了又笑,把小手都拍肿了。冻梨掉在地上弄脏了,看我要哭的样子,那男人又给我买了一串冰糖葫芦,那果子象寒冷的冬天早晨刚刚从云层挣扎而出的太阳,瑟瑟缩缩的,仿佛怕冷似的。
然后,我看到了烟花。
绚丽的烟花是无声的,倾斜着落下,象些橙黄色的石子,屁股后面拖着长长的闪亮的尾巴。所有的烟花都往一个方向飞。
那个男人对我说:
“囡囡,许个愿吧。”
我歪头想了想,我要一件绣牡丹的短襦,还要养一只小猴,会舞金箍棒的,而且要两朵云,踩在上面飞来飞去,可好玩了。
还没等我许完愿,那些烟花就消失了。我莫名大哭起来,犹如拼死拼活赶到戏院,却发现戏已经散场了,夹在回家的人潮中不知所措。
那个男人拼命哄我,答允给我一件绣牡丹的短襦,答允给我一只玩具猴,答允给我两朵云,让我踩在脚下飞来飞去。后来我哭累了,忘记漂亮的短襦,有趣的猴子和莫名其妙的云朵,趴在那个男人的背上睡着了。那个男人把我送进温暖的被窝,在我额头上亲了一口,说:
“睡吧,囡囡,乖啊。”
我说:
“我不,我要和爸爸一起睡,我怕黑。”
那人把手从我肩膀上滑开了,说:
“手不要抬那么高,眼睛正视前方,看对方的手腕,提防对方反击。”
他又示范了一遍。当他靠近我时,我能闻到他身上好闻的汗味。这种汗味包围着我,让我心慌意乱。我跌跌撞撞练了一下午,只学会了一点皮毛。
当听说晚上有鱼吃时,他欢呼雀跃地向厨房跑去,姿势一跳一跃的,犹如藤蔓间的小鹿。
院子里弥漫着他的汗味,我在汗味里漂浮起来,仿佛这个院子是个大鱼缸,而我是在他的汗味里快活游泳的鱼。
我晕头晕脑地回到卧房,心脏别别地跳。也许是练剑的时候用力过度吧,我这样欺骗了自己一阵。不过我不想再踏进院子里了,那里浓烈的汗味令我头晕目眩,几乎窒息。不过我渴望闻到他的汗味,仿佛他的汗味是令人沉醉的曼陀罗花似的。正在这时,我的玉女剑呛啷啷自动弹出剑鞘,在空气里飘浮。我凑过去,闻到了剑柄上他遗留的汗味。我闭上眼睛,有些陶醉,又有点羞愤,我这是怎么啦,这个臭男人!
我褪下肩膀上的衣服,白白嫩嫩的,什么也没有。但是我感觉到他的手按在我肩膀上残存的温热,犹如一匹战马被盖上炽热的印章。战马被烙上印章,通常就有了主人。我的主人在哪里呢……他的手掌就像血红的烙铁……
蚕宝宝悄无声息地爬上我的肩膀,突然变成小狗大小。吓死人了。我把它捉下来,它就张开两个大腭牙,向我张牙舞爪示威。
我拍了它一下:
“连你也想占我便宜呀?”
洗澡的时候我用去了特别多的皂胰子,我想把他的掌印洗去。根据万花庄主的规定,被男人摸过的手臂是必须砍去的。我决定留着自己的肩膀,以观后效。
晚饭的时候,我吃得很少。桑伯伯见我吃得很少,怏怏不乐,说:
“丫头,怎么吃这么少?这盘糟鱼不错,你尝尝。”
我悄悄地把糟鱼推到那个人身边。那个人见到了鱼,就像赌徒见到了骰子,眼冒精光。三两下那条鱼就被扒个精光,只剩下骨架。
桑伯伯开玩笑着说:
“半大小子,吃死老子。”
抽了一口烟,又吐出一句:
“女生外向啊。”
我没听出这句话的讽刺意味,倒是有些受用。看得出桑伯伯非常喜欢这个人,宠着他,由着他的性子胡来。就是劈了小树这件事,桑伯伯只不轻不重说了他两句,该赔礼的他腆着老脸去赔礼,从来没见他这么低声下气过。我猜他是指望这个傻儿子在他仙寂的时候摔瓦盆呢。
吃完饭那个人去磨房踩石椎舂米,我穿过院子,院子里仍然弥漫着他遗留的汗味。我加紧在衣服上赶完最后一针,然后等待。
他的房间门开了,他的凤首灯亮了,他的身影在窗棂上犹如独角皮影戏。我在他门口犹豫了一下,心跳加快,犹如一个谋杀犯面对捕快。我终于把一只脚跨进门槛,另一只脚放在门外,准备危险来临时随时潜逃。
他正在擦他的明光铠,那堆铁制的零碎沉重地挂在木架上,犹如被切去胳膊腿的一堆碎尸。
他惊讶地说:
“含羞姐姐?”
我把叠齐整的衣服递过去,说:
“秋风起了,这些衣帽拿去换洗。”
他接了,头埋在衣服里深深一嗅:
“哇,有阳光的味道耶。”
他的耳后密密长满鳞片,也许是鱼鳞?
他说:
“你怎么知道我衣服的尺寸?”
我淡淡地说:
“这些是我给桑伯伯做的,尺寸大了些。”
他说:
“难得你费心了。”
这是我第一次直视他的眼睛,跳跃的灯火在他黑色的瞳仁镀上一层暖黄,犹如最后一抹夕阳的余晖映照在翻滚的乌云上。在他的眼眸上,我找到了自己的影子,渺小,低微,低到尘埃里去。
“你叫什么名字?”
他诚恳地说:
“不知道,忘记了。”
难堪的沉默之后,他说:
“这个重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