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羞,含羞!”
我走出门外,阳光像带刺的苍耳子一样粘在我的脸上。
桑伯伯大声说:
“拿棉纱来,要快。”
院子里的门板上躺了一个人,最显眼的是他背上的一枝箭羽,犹如倒塌即将腐朽的枯木碰上了春天,颤巍巍萌发出孤独的一根树枝来。
我拿来了棉纱和铜盆,却没派上用场。急匆匆赶来的万花山庄最著名的医生兼屠夫小华佗粗暴地推开了我,我身后的竹哥也像庄里榨油机的木楔一样挤过来。
小华佗抢过我手里的棉纱蘸了水,把箭杆周围的血痂清洗干净。做这一切的时候他旁若无人,仿佛胸有成竹。
他在阳光下亮出了自己森寒的刀,仿佛侠客面对罪大恶极的反派,更像庖丁面对无辜的牛,也像史官面对竹简,将要郑重下笔。
这一笔,将无法更改,无论是弑父还是翻牌子。
不过,在高~潮之前,他先来了个顿挫。他在药箱里翻翻找找,拿出一根小木棍沉声对那人说:
“咬住。”
那个脸朝下的汉子甩了甩脸上的汗珠,用缓慢而决断的语气说:
“不用。”
从头到尾,只听他说过这一句话。
堂堂正正。
刀落下的一瞬间,我用手捂上双眼,那个受难者的咬肌骤然鼓起,上下眼敛犹如受惊的蚌壳快速关闭,发皱。
等我再次睁开眼睛,小华佗对我沉声喝道:
“草木灰。”
我端来了一簸箕的草木灰,小华佗抓了草木灰往伤口上按,那个人终于哼了一声。像蚊子那么大的声音。
小华佗把那人捆扎妥当,桑伯伯拾起地上带血的羽箭,竖起大拇指:
“利索。”
他把自己旱烟袋的铜嘴在衣襟上搽了一把,塞进小华佗的嘴里,一切都是那么默契。
小华佗吐了口烟雾,说:
“剩下的就是看他的命硬不硬了。”
我不知道这个男人是怎么来的,据桑伯伯说,他在忘川打鱼,在岸边见到这个男人,半个头颅浸在忘川里,几乎溺死。他喊上竹哥,好不容易脱掉他的盔甲,用门板把他抬回来。他指着屋廊下说:
“看样子是个将军呢,用得起铁甲。”
那个人开始发烧了。脸色就像煮熟的虾米一样红。桑伯伯让竹哥去找小华佗,谁知小华佗失踪了,不知去哪里出诊了。
我试着煮了些金银花给他灌下去,全无效果。他开始说胡话,嚷嚷着冲啊什么的,有时候说驾啊驾的,有时候嘴里叫:
“我的刀!我的刀!”
看样子他确实是个将军。
桑伯伯急得直搓手。救人须救彻,死了就没意义了。
他突然对我说:
“丫头,你把你的手放在他额头试试。”
这个办法好像挺管用。第三天,他的烧退了点,呼吸均匀了,终于看到了好转的迹象。
我也终于能睡个安稳觉了。
万花山庄并不大,桑伯伯救了个将军的消息迅速传遍全庄,引来许多看稀奇的庄民,梅姐姐在窗外偷窥了半天,笑嘻嘻地对我说:
“细皮嫩肉的,哪像个将军的样子。不过长得确实俊。他要是敢娶我呀,我倒贴。”
我呛她一句:
“省省吧,什么时候轮到你了。”
梅姐姐天天往这里跑,半天都不走,来了就和我讨论刺绣。她梳着双环垂髻,在发上插了几根金步摇,老嫌自己不够胖。她最喜欢绣缠枝纹,袖口,领口和裙襦的下摆都要绣上。
每双鞋子绣的都是梅花。
有一次她在绣一双麻鞋,见了我,迅速地往自己袖子里一塞。脸一红,对我说:
“我爸的。”
她爸经常找桑伯伯下象棋,个子矮矮的,嘴碎。那么矮的人要穿特大号鞋子,够呛。
我们一边刺绣,我养的蚕宝宝就会偷偷爬上梅姐姐的肩膀。蚕宝宝修仙没多久,只会一点普通的法术。它爬到梅姐姐的肩膀上,会悄悄地变成一只小狗那么大。梅姐姐一回头发现那只虫子,会尖叫着把它扫到地上。
蚕宝宝就跳到我的背上,继续这种乏味的游戏。
桑伯伯是有名的好人,他年年在忘川上撑船,活人无数。忘川是幽冥界的母亲河,如果没在忘川里淹死,那么最终会被冲到地府,在那里孟婆会奉送一碗胡辣汤以资鼓励。
紫姑也来这里看热闹。她是一个中年女仙,梳着天宫流行的螺髻。她的衣品非常差,常常穿一件大红的石榴裙,配上一件紫色的短襦。有一次我实在看不下去了,翻箱子送她一件土黄色点短襦,她穿了仍然不伦不类。
紫姑只会做一道菜,叫做油炸臭豆腐。这让她在整个庄里出了名。不过她只做给喜欢的人吃,她的秘方是,把豆腐放进厕所里浸一浸。
紫姑另外一个拿手好戏,就是接生。
紫姑也看到了那个男人,还忍不住在他脸上亲了一口。那个男人只是无力地避开了,大概接受不了她的气味。
我尝试给那个男人喂饭,发现他最喜欢吃鱼。无论清蒸还是红烧,他都吃个精光。他的伤好得很快,桑伯伯问过他很多次他从哪里来,他都茫然不知所措,或者答非所问。有一天桑伯伯突然一拍大腿,恍然大悟地说:
“忘川!他那天一定喝了忘川的水了!”
喝了子母河的水就会怀孕,喝了忘川里的水就会失去记忆,住在万花山庄的人都知道。可是这个人谁也不认识,他是谁?他从哪里来?他要去哪里?恐怕永远都是一个谜了。
时光永是流驶,岁月依旧太平。
桑伯伯试着教他犁田,让他有朝一日能够自食其力。可惜他对种田根本不感兴趣,见了马却兴奋得不得了。万花山庄的马都是耕田的弩马。但是见了他,每只马眼里都放射出耀眼的光芒。他还央求铁匠打了一把陌刀,劈断了镇上许多小树。因此许多树精跑到万花庄主那里去投诉。
万花庄主虽然和桑伯伯交情不浅,但是众怒难犯,就勒令桑伯伯把他锁闭在家中。桑伯伯只好在门上画了一个符,这样就把这个傻子禁锢在家里了。
后来发生了一件事,彻底地改变了自己的命运,也把我卷入了神界的漩涡。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