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扭头回看,只看到桑勇士的一双血掌,他忍住痛苦时那双眼紧闭的眼皮像是核桃壳。痛在他身上,但是我感受到了,我和他隐约有点心意相通的苗头。
我拿手帕给他包,他说:
“不用。我的算袋里有手套,套上就行。”
我解开他的算袋,里面是乱七八糟的渔线,鱼飘,鱼饵,蚯蚓,小板凳,小桶,小鱼钩,还有一双薄如蝉翼的手套。
我觉得这双手套似曾相识,桑伯伯手受伤还想捕鱼时戴过,听说是防水的。
桑勇士说:
“这是爪哇海里一种怪鱼的皮,这种鱼人头鱼身,长头发,面容姣好。她们围绕在帆船周围唱歌,歌声穿裂云霄,特别迷人,许多水手忍受不住诱惑,跳到水里想要和这种怪鱼拥抱,就被淹死了。蓬莱诸岛的海市有这种鱼皮手套卖。海市里宝物多得不得了,我听我爹说起过,没去过。”
海市听说过,不知道胭脂便宜吗。他戴了手套,我仍然觉得肩膀上灼热而刺痛。火烧火燎的。毛毛糙糙的痛感很像被毛毛虫蜇过……
我念了咒语,玉女剑就载着我们飘浮起来,升到堤岸成排的柳树顶,往前飞奔。一丛丛的柳树像是一篷篷的仙人掌,这是堯,这是舜,这是禹,这是力拔山兮气盖世的项羽,那是奸滑流氓的刘邦。这是戴着冠冕的秦皇,那是扫空国库的汉武,这是一匡诸侯的齐桓,那是薪卧胆尝的百越王。还有一株弯着腰,肯定有神射大雕……
柳岸悠长,悠长得像是雨歇后白素贞和许仙勾肩搭背的苏堤,柳岸悠长,悠长得像摩西率领教众出埃及的道路,柳岸悠长,悠长得像唐僧走往西方灵山结界的足印,柳岸悠长,悠长得像我背后这个奸贼手举火把留下的那道墨尘。
轰轰声越来越响,转过一道山坳,一个深不可测的黑瞳仁出现在我的面前。那道巨大的龙门瀑布出现在我的面前,远远望去,就像一个满头白发的女人后脑壳。数千丈高的水轰轰而下,在瀑脚形成一团浓雾,像是这个女人发脚开叉太多,一团乱丝。
这是传说中的龙门瀑布,只要是鲤鱼跳过去就能化成龙。
我按下剑身,桑勇士说:
“这里没鱼,需得靠近瀑布的激流才有。”
他备好渔具,仍旧乘在剑上。我们飞近瀑布,悬停在空中。桑勇士甩出渔线。
成千上万的水珠向我飞激而来,犹如几十帘嫦娥家的珠帘向我飞激而来。我努力驾驭剑气,保持平衡。他的手搭在我的背上,就像一块灼热的烙铁,水珠激射上去,立即冒起白雾。我的头颅被这层白雾包围,头晕目眩。
我在瀑布激流中的轰轰声对他大声喊:
“你上次是怎么抓到子非鱼的?”
他用很大的声音喊:
“用我的血涂在猪肝上!”
不断有飞迸出来的水珠飞到我身上,溅得我浑身湿淋淋的,这龙门瀑布高不可测,不知哪里才是尽头。桑勇士也全身湿透,忽然手一提,大叫:
“钓到了!”
我飞离危险的瀑布,并不停歇,一口气飞回刚才烤鱼的地方,还有余烬未灭。
桑勇士脱下手套,装些忘川水,把鱼装进去挂在小树上,自去拨旺了火堆。
我看那鱼鱼身七彩斑斓,像些饕餮纹饰,不知它如何养。
桑勇士说:
“喂些蚊子血。”
我说:
“快冬季了,哪有那么多蚊子。”
桑勇士说:
“我每天刺些血给它好了。”
我的衣服湿透,低头一看,双峰盖着层薄纱,倒像微雾中两颗蟠桃,白的白红的红,这奸贼,不知道刚才有没有偷看……
桑勇士说:
“姐姐,你还想要什么?”
我说:
“姐想不起来了,待我想起来了,再向你讨要。你可记住了,这是你欠我的。”
桑勇士说:
“我记住了,我欠姐姐的。”
我哼了一声,没有马,他又不肯走,乘在剑上老站不稳,我御剑累死了。
和他谈的这场恋爱,简直像两个被追得慌里慌张的窃贼迎面撞在一起,只留下一脸的痛苦。他好像没谈过恋爱,什么都不会,还要我来教,我也没谈过,还想去请教爸爸呢。他肯定能搞懂这人的来历,天宫里能打的战将是有数的。
我们在同一堆火边烤着衣服,却各怀心思。过一阵子,我对他说:
“小桑,你从哪里来的?”
他诚恳地说:
“不知道,忘记了。”
难堪的沉默之后,他说:
“这个重要吗?”
我觉得很重要。
我对他说:
“小桑,你跟我去天宫好吧?我让我爸把你调到兵部去,强过这里当府兵,那里大把的升迁机会。要是我爸爸见到你,说不定一高兴,给你个带刀侍卫的小官当一当,你讨我爸的欢心之后,我们不就能继续努力下去么?到时就是顺水推舟,水到渠成的事么?这里吃苦受罪,我呆不下去。”
桑勇士说:
“我不能跟你去。”
我问道:
“为什么?”
桑勇士说:
“我答应给我爹养老送终,等他仙寂时给他灵前叩头摔瓦盆。万花庄主赏识我,那么看得起我,白送我一匹马,我必须向她效忠。我要是走了,就成了不忠不孝之人,万万不可。”
我不由得大怒,拔剑在手,指着他说:
“本姑娘看得起你,特意给了你一个箫史乘龙的机会,你却不知珍惜,简直把我视若无睹。待我劈死你这个奸贼,为仙界除害!”
他把头伸过来说:
“我这条命还是姐姐给的,任凭姐姐拿了去,我是万死也不敢逃的。”
看着眼前这个脖子,我竟劈不下去,这个无赖!
隔很长一段时间,他手上的血会滴一滴到火堆上,发出“哧”的一声,鲜血燃烧的气味,就像罂粟花瓣燃烧的气味。
寒光冷凝的剑气,旁若无人的血滴。
我委屈地抛开剑,开始嚎啕大哭。碰上怎么个奸贼,我是什么办法都没有了。
过了良久,他对我说:
“姐姐,我们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