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哭泣声慢慢止歇了,犹如平康里教坊司的丝竹声已然止歇。那一沟新月像是剪飞的指甲,镶嵌在毫不相干的丝绸上。天色又暗,只有这堆勉强取暖的火,这个男人太过诡异,诡异到我怀疑自己的修仙生涯。雾气在他的脸上犹疑不决地飘,犹如我的目光正在他的脸上狐疑地打量。我和他隔着一层雾,就像我的修仙生涯隔着一层阻碍,我怎么也突破不了炼气这一关,一起跑就被无耻之徒绊倒在地,失去了永生的机会。
这个男人如果可以的话……我要放弃爸爸吗?牺牲太大了,如果爸爸不同意,可以轻易把他捏成齑粉,而他毫无反抗的机会。最好的结果不过是太平公主和辩机……做对野鸳鸯,而他面临着被腰斩的命运。
可是我爱他呀……他相信我说的每一句话,我就是他的西王母娘娘,掌管着他的灵魂。我又不想失去我的爱。黑夜给了他黑色的眼睛,我是他身边唯一的一堆火。如果我走了,他也许把那匹马养死了或者丢了或者一时起意卖了换几顿饱肚的麦饭,他这个府兵家庭面临着灭门的命运。万花庄主可不是吃素的……
正自心乱如麻,他说:
“姐姐,你跟我回去,我明天还要训练呢。”
我说:
“没有马,怎么回去,我的剑找不到方向。”
他把两个手指放进嘴里,一声呼哨。远处传来一声同样的呼哨。只听有人踏歌而来,夹杂着马蹄,歌曰:
“日生东方血漂杵,
卧龙不出狂魔舞。
太公八十始得志,
甘罗十二饮御酒。”
雾中见到那袭竹布蓝长衫,就像白布上的祖母绿,份外显眼。到得我们身边,对那马耳语一阵。
他把缰绳交给小桑,隐约可见缰绳上打结的地方。他真是太穷了,就是冬天里一只缺衣少食的寒鸦而以,面对空旷的大地无所适从。
我太不了解他了。他有他的朋友圈,我有我的闺蜜团,彼此并无太多交集,就连杨梅和他结拜为俺答罕,我也是现在才知道。
我踩在马镫上,竹哥一托,我就上了马,行李什么的,挂在鸟架上。他还提了个透明的手套,隐约见到那条五彩斑斓的子非鱼。
马在浓雾中费力地往前行走,犹如一个知识储备过于匮乏的训诂学者在断篇残简中费力地寻找历史真相。
我的脚下空落落地,只好抓住他的衣服下摆。
浓雾象一团稀粥一样糊在他脸上,他身上飘出冬天早晨那碗稀粥似的汗味,带着稻花香,令人觉得稳妥而安适,带着勃勃的生气。他的两片肩胛骨顶着黑头颅,倒像两只跃出水面的海豚顶着个黑球,充满动感的美丽。
马突然加速,我惊叫一声,抱住了他的腰。他的腰像是那些木楔子的细端,紧榨结实。马突然起飞跃过土槛,犹如一只蚂蚱振翅跃过田埂。前蹄落地时我不由自主,被高速甩出的太真峰撞上了他的两片肩胛骨,犹如海浪扑击两只海豚,我一瞬间头晕目眩,身体悬浮起来,犹如我悬浮在空中没有剑鞘的剑。一身摇摇无主,像是值守的馒头庵,那个庵里尼姑暗夜捡铜钱以平息的那股情绪炸向我的脑袋,我被他的肩胛骨,揉弄起来了,仿佛我是被揉弄的湿糊糊的面团,等待下锅被煮成面疙瘩似的。
他竟毫无觉察,这个呆鹅。
他一提速,马竟然在浓雾里加速起来,浓雾极速往我身后漂移,犹如被三眼郎追赶的孙悟空,找不到去处。我的去处在哪里呢?
他如果对我说那个字,我会不会回答一个可字呢……
初升的太阳缩缩瑟瑟,仿佛怕羞似的,不敢露出真容。以前那个男人带我看马戏的时候给我买过葫芦串,那些害羞的果子呀,甜丝丝的……
我见他不说话,只好没话找话:
“你带我去哪里呀?”
他说:
“带你回家呀。”
我说:
“我不,我要回天宫,我要找爸爸,他让我去礼部上班。”
他说:
“别闹了,外面正在打仗,你孤身一人,有危险。”
我说:
“你跟我去好吧?打死那些坏蛋。”
他说:
“我不会临阵脱逃的,那样会被斩首示众。”
我生气起来,他什么也不肯为我做,连《百鸟朝凤》都没吹就把我拉回来了,他安的什么心?
只会抓鱼。
他的声音在雾中飘流,犹如春天的柳絮在凤中漂流,一粒一粒的,简洁,绝不废话。
去死!去死!你这个辩机!我爸会腰斩你!
我说:
“我要下马,我走路去。”
雾骤然褪去,犹如幕布横拉线突然断裂,丑陋的现实的后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一个双手血淋淋的刽子手,你提住的子非鱼再没有记忆,也是不会屈从于你的淫威的。
你杀死了我的初恋,杀死了我那些叮铃铃响的桂花树铃铛,杀死了太过美丽让我呼吸不畅不得不吻你的那道白月光,杀死了我以为有爱情就有一切的少女梦想,杀死了我为你做牛做马而心想你会带来诗和远方。
我恨你。
我恨你不解风情,我抛去的橄榄枝如泥牛入海,你只会和战马相依相偎。
我恨你穷又好面子,带着一帮兄弟吃吃喝喝,什么正经事都不做,还要我掏钱为这一切买单,雇马车把烂醉如泥的你从回香酒店拉回家。
我恨你跟荷花腻歪歪,明里不说,暗里一腿,还关在小画室画肖像画,听说景教画像有脱光了画的,真是★★★★!
我恨你见我要走,连挽留的意思都没有,反而让竹哥指错路,故意让我上了你的贼船,让我中了你的奸计,你抓了几头萤火虫,骗我是星星,抓了几条罗非鱼,骗我是子非鱼,你还欠我什么,自己说,我不满意休想过关。
你这个奸贼,用你的汗味引诱我,麻痹我,驱使我,殴打我,算计我,统治我,还自鸣得意。其实我早已经醒悟,储备了一大罐你的汗味,没事时吃零食般吸上一口,你休想再指挥我。
我恨你恨得紧,连我在你背后的动静毫无察觉,连下马抱我都不懂,那样你的左脸颊会赚到另一个吻。
那马毫不停留,毫不犹豫,毫无迟疑,毫不打话,纵身跃过庄门拒马。
我被迫抱住他的腰,我的发带不知何时丢失,阳光吹动我的发,我想我身形的剪影,一定像坚定要勒死禁不住诱惑跳进爱情海的水手的那条美人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