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取下墙上的三味线,自弹自唱: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海之角,知交半零落。一瓢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弦音萧索,似有半江瑟瑟半江红的留恋之意。
唱毕,他说:
“走吧。”
那匹马用仇恨的眼光看着我。竹哥附在它耳边说了一阵,它才不情愿地扭过头去,仿佛被捕快抓住把柄的线民。
一骑绝尘,漫天蚁尸扑打着马尾,犹如夜宴他舞出的那团烟火。俱往矣……
昆仑奴验过腰牌,搬开拒马。一骑绝尘,蚁尸被抛在身后。出得庄门,却是一片荒芜的河滩,对面暮雪山庄常来挖沙石,左一个坑右一个坑,驰道两边到处密布着丛生的芦苇,像是些披着伪装叶的刺猬,成群结队地向我奔来,又嗅到什么危险气息似的,乖巧地向我身后滑步躲开。
马上了一道土坎,枯水期的忘川夹在两道河堤之间,犹如西王母娘娘衰老瘪塌的牙床。
河岸边停了一只无篷船,是常见的小渔船,船上一个船夫戴着斗笠,背对着我们。竹哥勒住马,扶我下了马,从鸟架上取了包裹,放到船上,对那渔夫耳语几句,那渔夫连连点头。
竹哥说:
“妹子,此去路途遥远,多有保重。你的背包太沉,不要御剑飞行,以免失足落水。预知的让渔夫渡你过去,船费已经付了,沙扬娜拉。”
我说:
“沙扬娜拉。”
我上了船,却无处坐,船底湿漉漉的船板,像是他汗淋淋的背……这个负心贼。
渔夫始终背对着我,并不打话,只拿竹篙一点,船就轻捷地调了头,犹如我跳胡旋舞轻捷的转身。他慢悠悠地摇动船橹,欸乃声里,船不疾不徐往前,我像是载酒落魄的诗人要到长安寻找功名一样,寻找不可预知的未来。
如血的残阳照着忘川,江面似乎有个穿金盔甲的人在呼喝厮杀,船像利刃一样破开盔甲。永别了,那个穿起明光铠是多么帅气的男人。他的头盔上还缺一个丁香花一样的女人,陪伴他去战斗……
荷花,呸。
船到江心,橹声停了,船像昆仑奴勒住马头的万花山庄庄主的木轮辐马车一样停了下来,卷起江面的水汽,犹如铁匠将炽热的铁块浸入水中。
船像一只吃得过饱的鸬鹚一样停在江心,没有前进的欲望。
我说:
“喂,船家!”
那人并不回头,只是缓缓摘下斗笠,我立即看到他耳后那两堆鳞片。
是他。
江心穿金盔甲的战士的身影与江水剧烈纠缠厮杀,举手投足,刀光剑影,都像眼前这个背对着我的奸贼。然而,盔甲的金光渐暗,如血的残阳承受不住沉默的重压,矮了,落了,像我残存的对他的希翼不见了。江面的金盔甲小了,碎了,涂上血色,就像我偷来的画像一样在余烬中燃烧,终于成为夜色一样坚硬的焦炭。
那个背影脑后的鳞片若有似无,像是江面初起的月影,一沟希望的心。
那个背影如老僧入定,似乎有所期待。
我来告诉你吧,你没指望了,就像现在的蝉一样没指望找到伴侣了,即使你悲凉的啼鸣犹如掠过江面的哀雁,你也无法唤回雁门之外的春天。
我来告诉你吧,你没指望了,就像现在的萤火虫一样没指望找到伴侣了,即使你打着灯笼焦急地寻觅,犹如我焦急地乘坐宝剑在云霄寻觅被私塾先生弃之如烂麻鞋的薄如蝉翼的想象力,也不可能找回我的心。
我来告诉你吧,你没指望了,就像我被荷花打烂的铜镜一样没指望再见到我的容颜,即使你费尽心思找来子非鱼做黏补剂,终究会在镜身上留下冬天叶落光的桑树一样的冰纹。
我来告诉你吧……
我从算袋里取出一小截紫竹,拉一拉,拉成两尺余长,按出六个孔来,我来告诉你,《风筝误》。
洞箫声犹如一丝细细的线,在江面上漂浮。线的另一头,拴着一个心形的纸鸢。心形纸鸢在江面掠过,犹如独行的鹭鸶在江面掠过,寻觅不到归属。江面淼淼,一眼望不到希望的对岸。弱水三千,你取一瓢饮就失去了记忆,难道还想把整条江的江水灌进肚子里吗?
细细的洞箫声突然断了,犹如悬挂着我心形纸鸢的细细的线突然断了,心形纸鸢失去牵引,缓慢降落江面,我的心在忘川上飘浮,那条细细的牵挂已经沉入江面,如同被鱼挣断的渔线已经消失不见。我的心也终将沉没在忘川,彼此不再挂念……
那个男人转过头来对着我,月影下他的眼仁像是敲破牛大腿骨露出的骨髓。他的受伤的手没缠布条,暗夜中隐隐见得到血线,犹如冬天灶灰窨住的火笼里隐隐露出的烧红的火炭光。
他吹的是《一片冰心在玉壶》。
笛声孤苦无依地在江面上飘起,犹如薄雾无缘由地在江面飘起。一个小男孩孤身而来,不知名姓,不知来历,犹如风中的蜡烛几乎要被吹倒,只好倚靠在桑树上,抱住桑树衰老的身躯。一个美丽的天仙把手放在他的额头,救了他的命,给他饱暖,还爱他,他感激她,依赖她,信任她,信任到敢于把战士的背暴露在她面前。至于和别的女人的事,纯属谣言,他是一片冰心在玉壶……
笛声在江面沉没了,犹如我的怒气在往事中沉没。你和荷花的事,我不跟你算账了。可是,你给我什么呀?以前那个男人,给我一件漂亮的绣牡丹的短襦,一把踩在上面会飞来飞去的宝剑,还有一个带来一场灾难的猴子一样的没有血缘关系的兄弟。他承诺的都做到了,我也不会板着脸上门讨要。你能给我什么?一首《百鸟朝凤》都不肯吹,我和你没得谈了。
我吹了一曲《平湖秋月》。
箫声掠过江面,犹如和风掠过江面。我告诉他,救人是应该的,神仙同样在三界之内循环轮回,因果报应不爽,善良是仙界朴素的信仰,只有毫无道德底线的魔界才会以邪恶报答善良,以反噬报答恩赐,以暴力劫取来满足自己难填的欲壑。我爱上你只是一时兴起,就像春风哥一时兴起撩拨了桃花姐一下,让桃花姐欲罢不能。现在我爱你的心已经淡去,就像平静的江面,一沟新月在江面的倒影终将消失。
我的箫声刚落,他的笛声迫不及待地想起,犹如抓住大鱼的鸬鹚迫不及待地钻出水面。
他的笛声像是一条灵蛇一样极速窜上天空,笛声慢慢减速,终于在空气里滞留不动。接着,无数的灵蛇窜动的声音从天而降,犹如烟花燃烧着从天而降一样,绚丽华美的乐曲向我耳朵钻进来,犹如无数的黄鳝钻进一块臭肉。他吹的是哪个曲子?从未听过呀……隐约像是波斯灵蛇派的风格,但是听不懂曲意,无从置评。
寂静重新笼罩在我们之间,犹如沉默重新笼罩在江面。这时,我听到扑的一声,什么滴到平静的水面。
是他手上的血。
他的笛子弯弯曲曲的,和普通笛子完全不同,笛子隐隐闪光,像群聚在慈姑上的萤火虫。
我慢慢靠近他,说:
“告诉我,你吹的是哪只曲子?”
他的脸上浮现出思索的表情,然后终于扭曲起来,抱头痛哭: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啊……”
我也有些难受,犹如一个战士没有战死沙场,孤单地回到家乡,心爱的姑娘已经远嫁他方,回娘家归宁时带回成群的孩子,看到他时的眼神是多么异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