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魏不比中州，往年都是直到深秋时节，寒凉之意才初见端倪，今岁却不知何故，北风起的早，摧叶折枝，才近中秋，东魏都城汉梁以北的雍阳县的坊间铺舍都已门窗紧掩。
雍阳县是个老天赏吃的好地方，西临中州所发古渡河河滩，以盛产美玉闻名东魏，两岸土壤肥沃，户数过万，百姓大多富庶；且雍阳南部有盐湖千亩，非君主所睐的皇子是享不到如此封地的。
所以虽然市肆门外看上去萧索，茶楼酒馆内部确实热闹非凡。
“这可是刚上市的秋茶，色淡香甜，比起春茶别有一番风味，客官慢用。”小伙计声音婉转，笑脸相迎。这边奉茶落桌后，台上评弹的先生与琵琶女已经摆好了范儿，这位茶客探头去瞧，便挥手屏退了小伙计，与四下人们一样，等着琵琶声起，先生开口。
缓缓地，女子素手抚琴，琵琶弦震，如珠落地，先生起势：“可知古吴地美人以谁冠绝？”
琵琶声停，女子唱到：“细雨润出三月柳，风和堤，采莲溪水清清，吴地佳人如水柔，如莲子点点，哪晓侬说的那个？”
虽然是古吴地口音，但是先生走南闯北，倒也沾了些北方腔调，改良一番，未必难懂。
“谁可使得君王怜，谁可使得君王念？”先生道。
随之琵琶女抹弦，琵琶声如涟漪波荡开来，清冽的唱腔道：“溪水河畔程家女，书香世家墨染身，却不爱书生，嫁的戎马大将军，得女儿，清灵灵，水滟滟，莲花初放不与争。”
“正是逸真皇后。”先生点头道，“可怜逸真皇后风华绝代，帝后情深，却不料情深不寿，早早天人两别，只遗一孤女人世间。”
原来讲得整是雍阳县的世安公主。
而这雍阳县，正是东魏先帝唯一的嫡公主，世安公主的封邑之一，当年逸真皇后薨逝，先帝悲恸万分，对其孤女行封，以雍阳为首，封地五邑，史无前例，赐号世安，所求“一世长安”，而当时的世安公主不过一个五岁娇娃。
封地归封地，左右不过是彰显荣宠，让爱女一生不愁吃穿，其实受宠的公主在未出嫁之前都是居于皇宫之内，小公主年幼更是不会放出宫去。起先，公主是交由与逸真皇后交好的姚妃代养，可是等到了十岁，先帝立姚妃所出长子为太子，小公主竟然迁往封地居住。纵使先帝在汉梁皇宫外为公主亲自设计了世安公主府，但是往后七年，直至先帝驾崩前，小公主都未踏足过汉梁都城半步。
对此变故，少不了有风闻传言，或说是当年深情不敌岁月相守，终究是原先默默无闻的姚妃替代了逸真皇后在先帝心中的位置；但也有零星碎言说是姚妃心机深沉，陷害皇后孤女，令其失宠于父皇。
新帝登基，秉承先帝遗志延续了对逸真皇后之女世安公主的尊荣，赐封长公主，增封邑三地，而新帝生母姚妃，安分居太妃之位，为先帝守丧三年，方才行封皇后。
期间曾有大臣上书催封姚妃之位以固新君的法统，姚妃只是淡然对新帝道：“你父皇此生一憾便是皇后早薨，如今哀家何敢阻拦先帝与皇后相守之愿，叨扰九泉之下的先帝，令其为难？”
至此，虽然世安长公主还是长居雍阳，但是再未见人说道公主与太后的往昔恩怨。
倒是这评弹人，在雍阳公主的封邑竟然又提起了往事，居然离谱地说这公主生性自由，当年是自己闹着出宫，先帝将她送出宫去她便偷偷借机跑到了祖父的军营之中，化名贺兰杰，便是此次中州大捷的贺兰将军。
说书先生的小童捧着钱袋来到刚才那位小伙计伺奉茶水的茶客面前讨赏时，那茶客浅笑问道：“我是外县人，初到雍阳，他这说的，可都是真的？”
小童两叶弯眉笑道：“客官若想知道，不防多打些赏钱，私下直接问问我家师父。”
茶客低声道：“竟是只小狐狸。”
“这可是道上规矩。”小童稚气道。
茶客便从兜里取了一锭银子，道：“算我请你师父喝茶。”
“好勒！”小童欢喜地收下，临去少不了对茶客一顿奉承。不一会儿，待他们一行人转了个满钵离开后，添水的小伙计悄悄给这位茶客递上了个条子。
茶客默默展开条子，便微笑着离去。
雍阳的世安公主府虽然不敌都城汉梁先帝命修的华贵，但是因为不如京畿寸土寸金，所以建得格外大，从前厅到公主起居室便够小厮跑的了，中间穿过的后院养着的全是世安公主的爱宠，猫儿、雀儿、马儿、猴儿……
若是换做个普通小侍女，遇到急事，跑得一溜烟，不免气喘吁吁，圆脸蛋儿红通红通，活像个大寿桃。
正如此刻站在世安公主前的鹤龄姑娘。
“我说你急什么？”公主只是单衣外批了个绒裘，想是晨间沐冠，此时已经晾干，乌发散落，静立于檀木书案前，缓缓运笔。雪肤比白绒更为干净，散落发丝比檀木更为乌黑，黑白分明中她一双凤眼微抬，神色自若，仿若谪仙。
“殿下，今儿小安哥出门，说茶楼有个说书人讲那征战四方的贺兰将军就是您。”鹤龄急急道。
世安公主挑眉微笑道：“那又如何？”
鹤龄道：“殿下，您说怎么会有人知道的呢？”
世安公主笔下正好一竖落下，她道：“安侍卫他可见着那说书人了？”
“没有，”鹤龄摇头道，“对方不见官道人。”
“鹤龄，你动动脑子，安侍卫出门必然是便衣，即便如此，还是让对方识出了他官道的身份，你说，这样谨慎的人会到处乱说吗？”世安公主放下笔，看了看自己所抄的诗文，不禁皱起了眉头。
鹤龄给她说懵了，呆呆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道：“殿下，关键这事不应当无外人知晓的？”
世安公主反问道：“皇兄他若想让人知道，天下便都会知道；若是不想让人知道，这事就成不了气候，你我又能做些什么？”
鹤龄还欲开口，却被世安公主拉到了身旁，公主指着诗文道：“鹤龄，你说我这字怎么就是写不好呢？”
鹤龄笑道：“殿下，您这才学了几日，哪能一步登天？倒是殿下为何突然要学这些文雅人的东西？”
世安公主瞥了她一眼道：“西齐遣来质子与使臣取道雍阳，不日便到，又是中秋佳节，虽说此次侥幸教训了西齐，但是他们实力雄厚，不可小觑，对其质子也不应怠慢。东魏向来尚文，县令与我商讨着办个中秋诗会，一来是尽地主之谊，二来也是彰显我东魏的风采，只是——”
鹤龄笑道：“殿下只需落座席上，请些文人雅士便可，何必亲自为之？”
“鹤龄，这世上哪有一辈子征战沙场的公主？”世安公主看着一桌子邋遢的笔墨道，“哪怕我愿意，旁人眼红不愿见得，还是要将我从这马背鞍鞯上拽下来。倒不如借此机会，也就着身子看看一般公主是如何当的，无论如何，不可让外邦轻看了。”
鹤龄学着公主拿腔拿调道：“殿下想在西齐使臣前，只做个寻常的富贵公主，又想不失了东魏的体面。”
“正是如此。”世安公主见鹤龄端着架子的模样，煞有介事地回道。
鹤龄吐了吐舌头道：“我瞧殿下您已经学得有几分像了，这字啊，再练上几天也差不了。”
鹤龄正笑着打趣，一身劲妆，打扮简练的高挑少女推门而入，开口汇报道：“公主殿下，将军府来信。”
鹤龄一见着女子便敛了笑容，自觉行礼告退。
“玉弩，看样子，是皇兄的信？”世安公主淡淡道。
名唤玉弩的少女飒飒点头道：“正是，国君请公主随西齐皇子、使者同去都城，观献俘礼。”
“我看是想让我护送他们平安入都吧，”世安公主撇嘴道，“不过，我未听闻，此行西齐议和有意献上俘虏。”
玉弩颔首道：“殿下聪慧，此举乃西齐主动提出以示诚意，所以君上请殿下入都之前务必严查这些献俘的身份。”
世安公主点头，略带无奈之意道：“我倒是像极了皇兄的禁军统领。”
玉弩开解道：“殿下，君上的处境您是晓得，还请殿下费心。”
“玉弩，传本帅指令，快马调兵，让校尉王颐带兵对入雍阳县官道之人严加盘查，副将李缇带兵扣住自雍阳去往汉梁行踪可疑之人。”世安公主此时已经换了张新纸，运笔从容。
“是！”玉弩不禁探身问道，“殿下这是要……从良？”
听听这是人话吗？公主愈发觉得学习诗文之事需要普及军中。
她皱眉道：“本公主这是要文武双全，方能对付西齐那些狐狸狡兔。”
“哦对了，”世安公主吩咐道，“若是有位叫陆荻的郎中去镇西将军府上访贺兰将军，还请好生招待，有求必应，寻机会让他把我的荷包交出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