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深,北镇抚司中大部分的院落屋子中,仍然灯火明亮,人影晃动。但在昭庭楼旁偏南方小小院落中,却是黑暗一片,院落中的千年古桂之下,青衣飞鱼服女子和一名全身笼罩在黑袍之中的老者隔空而峙。
不是纳兰若不想找李猿刀的麻烦,而是现在的她,没有时间。
千年古桂枝叶凋敝,兀秃的干枝像无数张张开的大手,抓向夜空。
仿佛自成一方小天地的院落中阴风狂嚎,缕缕黑气从院落的各个地方涌出,化作一张张或年轻或苍老,或男子或女人,或书生或走卒的面目狰狞扭曲的鬼脸,森然可怖,大抵有数千之多,将青衣飞鱼服女子团团围住。
世间有众生万相,幽冥地府中,自然也有万象众生。
青衣飞鱼服女子盈盈仁立,手按绣春刀,与刀身如雪,刀柄镌刻七朵冰霜雪花的李猿刀佩刀“晴雪”不同,这柄绣春刀极为普通,只在刀锋之上,刻有古意悠然的一行篆书铭文。
蜀素神起。
群鬼环伺,青衣女子犹然不惧,清丽面容恬淡,狭长好看的秋水双眸中却是冷意盎然,刀意纵横。
她便是让一向天大地大我老四的李猿刀畏惧不已的昭庭卫三师姐纳兰若,她向黑袍下看不清面容的老者淡淡道:“玄冥,你若再生出一丝贪念,信不信我拆了这座九幽锁?”
唤作玄冥的老者桀桀笑了声,“你不敢。”
纳兰若双眸之中的刀意骤然涌出,轻轻翻动纤细葱白手腕,竟有数百道霸道刚烈的刀罡从青袖中掠出,片刻间,就将垂涎人间阳气的鬼物们斩了个干干净净,“我不是前面的那位守墓人,有何不敢?”
“哪怕整座洛阳为之殉葬?”老者森森的声音不似来自浩然人间。
纳兰若淡然道,“哪怕整座洛阳为之殉葬!”
老者默然,漫天的阴风消散,飘浮在半空的鬼脸重新化作黑气,钻入了地面中,转过身,负手看向紧紧隔了六尺小巷的昭庭楼,心中大恨。
作为存在了千年的鬼物,对天下间的阴气敏锐程度远非天下间的修行者们可比,就连擅长各种探查之术的楚白也远远比不上。
他远远就感觉到纯阴之体向昭庭卫而来,其汇聚的鬼气之盛,不亚于采阴汇气千年之久的鬼道,更有人间之躯,简直为他脱离九幽锁量身定制。
这可是意外之喜,天载难逢!
他为此毫不犹豫的舍弃了万数鬼魄,离开九幽锁想夺舍少年身躯,可是仍被纳兰若所发觉拦下,这名往日中极少露面的女子,一出手便是最为刚烈的手段,不惜折损修为寿元,两败俱伤或是你死我活。
老者自然是百般个不愿的与守墓人拼个两败俱伤的,他生命近乎无尽,自然愿意也有耐心的等,等到有一日终将少年夺舍,走出这座九幽锁,去那片天高地阔的天下。
他困在这里已有千年。
玄冥黑袍帽子下的双眸缓缓浮现,继而慢慢隐去。
纳兰若越过鬼气森森的老者,款款向院门外走去,刚刚跨出门槛,扬手一挥,腰间的绣春刀豁然出鞘,凌空而起,以雷霆之势落下,深深插入门槛前的青石地板中。
坚硬的青石地面,以绣春刀为中心,裂纹蛛网般展开,蔓延到老者的脚下,才堪堪停住。
刀名“蜀素”。
“你以后越出长刀一步,我就拆九幽锁一分。”纳兰若渐行渐远,“你若不信,便试试。”
青衣飘然远去。
玄冥的黑袍微微抖动,这任的守墓人,真是蛮横霸道的不讲道理呐!
老者将目光从纳兰若的背影移开,望向谢玄所在的厢房,相隔不过百米,但这其中好似有座巍巍不可逾越的高山。
过了片刻,他才转身,步履蹒跚的往屋子中走去。
脚步落下,看似轻盈无力,可周围三尺之内的地面,猛然陷下,过了片刻,方才冉冉复原。原本花叶凋零的千年桂树,随着老者每落一步,枝头上一叶生出。
在昭庭楼之上,同样的有目光从玄冥的身上挪开,那竟是一只全身毛发亮丽的黑色猫儿,扩散的黑色瞳仁中,似是有星河流转。黑猫疲懒的趴在檐角上,尾巴扫动,天知道三层高楼他是如何上去的。
黑猫嘴巴动了动,喃喃自语,竟是人语,“真是自寻死路的老东西。”
说罢,躬身站起,伸了个懒腰,咧嘴无奈道,“那群糟心的玩意,就不能让本大爷休息个十年百年?唉,真累,睡了睡了。”
他抬起猫爪,一团水球蓦然出现在上方,顷洒而下,将浑身浇了个通透,毛发皆湿,看上去凄惨不已。
他走到谢玄的厢房前,轻轻推开了窗户,纵身一跃,跳窗而入,环顾四周后,找个比较显眼的角落里,满意的扫动尾巴,蜷缩身子,呼呼大睡。
夜将去。
不过清晨时分,窗外有人中气十足的大骂声,将熟睡中的少年吵醒,少年抬起便见到了角落中酣睡的黑猫,心下微讶,看猫儿浑身湿漉漉的可怜的紧,便将猫儿轻轻抱起,放在了温暖的床上。
黑猫慵懒的睁开眼睛,瞥了眼少年后似乎兴趣阑珊,向前拱了拱,整个身子都钻入了温暖的被褥内,又呼呼大睡起来。
它可没有那个心思讨好或是搭理少年,能够陪在少年的身边,已经是给了他天大的面子了。
谢玄穿好衣服走到窗前,明媚的阳光洒在他的身上,温煦如春。
天,终是晴了。
少年沉冷的心,在阳光中也生出几分明媚,暖了几分。
少年探出头向下看去,见有名身着黑色小旗官飞鱼服的年轻男子仰着头,冲着三楼破口大骂,“李猿刀,你大爷的,有你这么缺德不?领谢玄那小子回来不告诉我一声,让我足足等到午夜!你就不怕损了阴德,日后断子绝孙?”
谢玄心下有些歉意,这年轻男子想必就是很厉害的白衣锦衣卫,来洛阳让自己找的赵斋子了,当下开口准备道歉一声,旁边的窗户打开了,李猿刀不耐烦的伸出个半个脑袋,冷笑一声,同样中气十足,“姓赵的,我李猿刀一心求道,没兴趣找什么道侣双修,倒是听说你最近和南边阙月楼的清倌人打的火热,你现在这么阴损骂人,你就不怕损了阴德,断子绝孙?”
他目光炯炯,手撸袖子,要和下面的无良家伙开场酣畅淋漓的骂战。
“十二师兄早。”谢玄打了个招呼,李猿刀点点头算是回应了。
赵斋子望见谢玄,和善的点头示意。随后将目光挪到李猿刀的身上,面露促狭,声音更大了一些,不给骂战的时间,直接抖出了个大料,“嘿,这等私密都被你发现了?大家听听呐,不知谁进入阙月楼,连清倌人的手都不敢摸下,花了百两银子,和姑娘秉烛夜谈了一晚上的大道至简!笑死了,笑死了!”
一边嚷嚷着,一边极为夸张的捂住肚皮,就差在青石铺砌的地面上打滚了。
李猿刀大怒,手腕翻动,“晴雪”绣春刀横在窗沿之上,刀锋凌然,“圣人言是可忍孰不可忍,姓赵的,上来寻死!”
赵斋子脖子一横,“来来,姓李的,朝这砍,我要是皱下眉头我是你孙子!”
谢玄瞧着好笑,这位小旗官那副光棍模样,倒是和不知所踪的老道长很是相似,泼皮无赖的紧。
李猿刀气极反笑。
昭庭卫四楼之上,有扇窗户打开了,一张满脸络腮胡子的中年男子探出头,先看了眼谢玄,随后奚落道:“小……十二师弟,你道心之坚定,让师兄好生佩服啊。”
李猿刀向上看了眼,勾起嘴角,“七师兄,小弟最起码还进过阙月楼,而你三十多年来,怕是连阙月楼门朝哪个方向开的都不清楚吧?”
昭庭卫七师兄钟离昧被李猿刀戳到痛处,眉头高高的挑起,一挥手,“奉橘”刀握在手中,刀光凌厉,森冷道,“那师兄就要看你这几日修为长进了没有?”
李猿刀根本不惧,懒洋洋道,“等我上了第六境。”
“怕是等不了了。”钟离昧眉头舒展开来,再次看了眼谢玄,爽朗的大笑道,“你就是小师弟谢玄吧,今日让你见识下意气区别,可要看仔细了。”
“七师兄好。”谢玄点点头,脸上茫然,所谓“意气”,双脚站在修行之外的他根本不明所以。
他听出了七师兄话音中的好意,不禁眉角有些笑意,觉得师兄们这样的相处方式,看似针锋相对,实则开玩笑,挺好的。
就在钟离昧准备“校验”李猿刀修为之时,一楼之中,传来了淡淡清脆如叮咚山泉的女声,“聒噪。”
钟离昧和李猿刀相视一眼,脸色微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收起绣春刀,缩回头紧闭了窗户,站在楼下的赵斋子更加夸张,转身就跑,只是片刻就消失的无影无踪。
突如其来的变化让谢玄一脸懵然,根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片刻后,便听见有人敲门,是李猿刀,“小家伙,下楼随我去修行吧。”
谢玄关上了窗户,推开门,便见李猿刀换上了黑色绣蟒飞鱼服,腰间并未挂刀,站在了门外,面容严肃。
领着他往楼下走去,一边道,“你要随着三师姐修行,切记勤勤恳恳,修行之路,万不可浮躁心切,急于求成。”
“修道一事,最忌浮躁,往小了说根基不稳,往大了就是生死之忧。三师姐向来严苛,一切也都是为了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