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李猿刀还有句小心行事,小心挨揍,多多讨好三师姐,可是三思之后,还是觉得不说也好,反正该揍的一样跑不掉。
“谢师兄,我记住了。”谢玄重重点头,一边好奇的问道,“我们的师父呢?”
李猿刀脚步未停,颇有些自嘲,又有些黯然的道,“他早已经死了,前任北镇抚司指挥使禹凛。”
少年愕然,黯然的低头专心走路,不再问话了。
两人很快便下了一楼,李猿刀站在楼梯上,并没有下去的打算,拍了拍谢玄的肩膀,语重心长的勉励道,“下去吧,自求多福。”
谢玄诧然的下了楼梯,走了几步,在层层叠叠的书柜间,见到了中央黑白双鱼上,坐在朱红书案前静静看书的恬静女子。女子面容清丽,如芙蓉出水,身着青色绣蟒飞鱼服,不显英气,反而有种如道门仙子的淡雅脱尘气质。
李猿刀目送少年远去的背影,双手抱着后脑,咧起嘴角,笑容无声,经过三日的观察,他几乎可以断定,这位身份不明的少年绝对能入三师姐的法眼。
大师兄的目光还是一如既往的毒辣呐!我恐怕真是要多出一名小师弟喽!
纳兰若轻轻放下了手中的古籍,看向慢慢走来,有些拘谨有些紧张的少年,露出个温和的笑意,“小师弟,我是你三师姐,纳兰若。”
谢玄恭敬作揖喊道:“三师姐好。”
纳兰若伸手请谢玄坐下,少年有些拘谨的坐在了纳兰若对面的蒲团上,甫一坐下,他几乎要跳了起来。也不知蒲团是何种东西制成,竟如排刀,痛感直刺心扉,可少年见到纳兰若眉眼中淡然瞥来的不可置否后,咬了咬牙,强忍着坐稳。
两人相对盘膝而坐,阳光穿过半掩的扉扇,洒在两人身上,如覆金辉。
“小师弟,修行之路是逆天而行,天下间最凶险的事情也不过如此,你可想好了?”纳兰若细长白皙的手指划过古籍上的一行蝇头小字,轻声问道。
蝇头小字随手指划过,有几个小字,从书中剥离,疾速射入少年的身体之内,动作之快之小,少年毫无察觉。
谢玄眼前浮现起两位大叔静静趴在长桌上的画面,重重点头,面容肃穆,“我想好了。”
“不,你并没有想好,因为你不知道大道一路,是何等的凶险恐怖。”纳兰若浅笑着摇了摇头,她的笑容说不出的好看,宛若清风拂面,温润人心。
少年怔了怔,扪心自问,他从未有过如此坚定的时刻,如果修行前方是刀山火海,他也会义无反顾的闯进去。
纳兰若瞧见了少年眼中的坚定决然,自顾微笑,从书案的下方书箱中取出三本泛黄的古籍放到谢玄的眼前,“可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朗朗天下间,有谁为当初的决定而后悔了!这三本古籍,你且看着。”
《清心》、《南禅》、《孤平解》,谢玄双手微颤,激动的翻开《清心》,里面的内容却让他大失所望,并没有什么高深莫测的仙法,与他以前在路边书摊中所看过的书籍差不多,只是讲述心性心境,稀疏平常的很。
他抬起眼,用疑惑的眼神无声询问:不是修行么?书海中有那么多的古籍善本,为何让我观看这街头巷尾平凡可见的书?
纳兰若拾起了放下的古籍,目光不移开古籍上的文字,伸手翻开一页,声音清冷了几分,徐徐再问,“你可想好了?”
谢玄沉默了会儿,重重点头,眼神坚毅,“三师姐,我想我大概想好了。”
说罢,强忍着身下传来的剧痛,开始逐字逐句,认真的翻看着《清心》,不敢懈怠半分。
少年坐姿端正,一丝不苟,在金色光辉中,就像是邙山古亭峰的一方顽石。
纳兰若秋水长眸中闪过一抹赞许,手指在书间滑动,不知何时,射入少年身体内的几个蝇头小字重新飞回,她挑起手指轻轻一按,便将那几个小字深深按进了字里行间中。
根骨上乘。
相比道门探查天资的“天行健”以气机强灌,行走各大窍穴筋脉、丹室心房的光明正大,她所用的“人不息”讲究的是润物细无声。
她极美的柳叶双眉轻轻挑起,虽说少年的天资不如昭庭卫其他众人,也算勉强能够不堕昭庭卫的名气。对于少年心性,她三日来一直与李猿刀以飞鹤保持交流,又问楚白那日惊雷暴雨中少年的表现,自然是全然了解不过了。
青衣纳兰若随手摘下附在青衣之上的一抹霞光,放入书页之中,柳眉落下。
对面少年。
少年遭逢变故,外圆内方,心有仇意,刚毅远胜常人,锐气更盛,可修道一途,何其艰难,需要的不仅仅是披荆斩棘,一往无前的气魄,更要有水滴石穿,徐徐渐进的水磨工夫。
不同其余师弟初次修行便观习驭刀心决《寒食录》,纳兰若为谢玄所选的三本,都是讲述修身养性书籍,为的就是按捺下少年的过盛的锐气和太过急切的进取心,如若不此,少年日后修为突飞猛进之际,也随之踏入深渊,终有一日陷入心魔,万劫不复。
修道修身修心,首先当修的便是心性,若无心性,即便是天资异禀,惊艳绝伦,到头来还是关隘难过,身死道消,又有何用!
霸刀一脉首重心性,次重天资,若是少年的心性没入她眼,即便是楚白亲口指定的,她也会毫不犹豫的让少年滚得越远越好。
昭庭卫的一楼重回清净,寂静无声,落针可闻。
朱红书案上,两人静静看书,纳兰若风轻云淡,谢玄则坐如针毡,大汗淋漓,身下的痛感宛若大海惊浪,绵绵不绝,他的意识就像一座孤礁,倔强的矗立,几次差点被海浪淹没,可仍然露出小小石尖。
少年之刚毅坚韧,让人动容。
钟离昧早早便下来了,和李猿刀在楼道两旁各自倚柱而立,默默注视着楼下少年,用传音密法交流,可不敢扰了下方那位祖宗的清净。
两人以几枚上好的丹药为赌资,钟离昧看了眼少年的惨样,心中有七八分的打算,信誓旦旦的保证谢玄在“行刀蒲”撑不过半柱香的时间。李猿刀登时大喜,赢这个家伙可真不容易,自信满满的说少年能至少撑过一炷香。
于是两位无良师兄静等谢玄何时支撑不住晕去,赢得对方的赌本。
作为谢玄的师兄,两人早已吃过“行刀蒲”的苦头,这看似朴素无奇的蒲团,实则是一件品秩极高的法器,由来自遥远西域的天山凝蚕蚕丝所制,里面蕴有历代昭庭卫授道人烙刻的凛凛刀意,坐在蒲团上,无异于时刻感受历代授道人霸道无匹的刀意。
于此,那时还在求道之中的李猿刀苦中作乐,笑言日后遇到骂不过也打不过的老家伙,直接将蒲团扔过去,里面的刀意也能将对方活活吓死。
除去参悟刀意之外,行刀蒲更为重要的是以刀意淬经脉,洗窍穴,炼丹室,这便相当于山上道门开天魄,相比开天魄用丹药温养、在灵气浓郁的福地数名五境以上的修行人用修为强开的温柔手段,要霸道无理的多。
霸刀一脉,当真从里到外,都透露着霸道。
半柱香已过,钟离昧从衣襟的方寸物中取出几枚晶莹剔透的丹药,李猿刀毫不客气的伸手抢过,喜气洋洋。
钟离昧倒也不气恼,只是有些诧然,意料不到看似平庸的少年居然能撑如此之久,想当初他在行刀蒲之上,也就堪堪撑过半个时辰。至于李猿刀,他足足撑住了两个时辰之久,至于原因,李猿刀作为将门之后,从小就淬炼身躯,相对他们要占便宜的多。
一炷香的时间很快便过,谢玄全身止不住微微颤抖,紧捏拳头,青筋暴起,牙关紧咬吱吱作响。豆大的汗珠滚落,剧痛让少年的脸颊都扭曲了,全身的衣服已被汗水所湿透,如从水中捞出来一般,可他身形依然稳固,没有丝毫可能倾倒的模样。
身下的地面也已被流下的汗水所打湿,泛着灰色的石板中,隐隐有刀的破风呼啸声。
连汗水都饱含刀意。
站在楼梯口的两人不禁悚然动容,可以想象,还保持着肃坐的少年正承受着何等巨大的痛楚,可偶尔睁开的双眸中,没有丝毫的惧意和退缩,仍然流露出绝不屈服!
这是何等坚毅的心性!
李猿刀觉得自己还是低估了这个少年。
身着杂役灰衣的少年郎,仿佛是终南山顾顶峰的顽石,朴实无华,也毫不起眼,可褪去饱经霜刀雪剑的石皮,露出的是坚硬如刚,刀剑不侵的金刚石心!
两人唏嘘感叹,不论天资,仅凭这份心性,远超自己两人,大道一途,这名安澜驿的小小杂役,绝对有所成就。
赌约已过,于木梯口而立的两人静静观察许久,见谢玄没有昏阙的模样,失去了继续等下去的兴趣,便是闲着有些无聊了,当李猿刀提议去找六师兄魏安君,钟离昧忙不迭的点头认同,在昭庭楼里实在闲的身上都长虱子。
两人此时全然忘了魏安君曾一脸淡漠的告诫他们不要插手自己的事务,即便记起,两人恐怕也是当做放屁。
让整个洛阳城头疼的两个家伙,轻手轻脚地走到二楼的窗户处,推开窗户,纵身一跃,稳稳浮在空中,继而化作两道虹光,飞天而去。
纳兰若微低眉头,李猿刀和钟离昧的离去自然是瞒不住她的神识,柔荑轻翻书页,没有阻拦,更没有丝毫找李猿刀责备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