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苍宫外面的云海很稀疏,太阳的光在薄云上不断变换着色彩。阴影是光滑的银灰,流淌着柔顺的淡粉淡橘,少量的金光,丝丝缕缕地联系着,仿佛流光溢彩的上好锦缎,又像巨鸟垂天之翼留下的投影。
银就是在这一天来到天界的。正好是下午时分,明华真君兴高采烈地牵着一个小孩的手,踏上太苍宫门,一排又一排巨大的白石柱下穿梭。
从高处看,这片细长白石廊道悬浮在天宫外围,像一条白色游龙环绕着太苍西隅。太苍宫除了乍一看壮观以外没什么稀奇,就是一座浮于云翳的空中之城,白石堆砌了,底部像一座倒立的山峰。
只有像树木被连根拔起时底下才会附着那么多泥土,呈现一副壮观的倒金字塔形。与此相比,太苍顶部的宫群反而显得小巧可怜,像巨人摆弄手指的精致玩具,一大块原石只修筑了上半部分,下半部分听之任之地放在那里,露着原始自然的獠牙。
浮廊的尽头站着夏浮黎,他刚从一场结束的审议会里出来,准确说是解决了一个政敌,心情比平时好点,有闲心停下脚步欣赏一会儿云景。
明华真君兴冲冲走过来:“记得我上次跟你说的那孩子么?”
他顿了一会,点点头:“记得。”
前段日子明华收了个新徒弟,好像是从下界捡回来的小乞丐之类,喂了一袋炸鸡就一路跟过来,后面说做徒弟可以天天吃好吃的,便立马就做了徒弟。
他想不通这种小孩有哪里好。
明华把身后的小孩牵出来,有点显摆的意思:“看!怎么样,是不是很可爱?神力也非常强!”
一个银发银眸的小孩,精致的小脸上的表情冷冰冰,浑身的气质让人感到有点毛骨悚然。身板反而很瘦弱,与贪吃的形象大相径庭。
“哦?”夏浮黎看到的一瞬间眼睛就亮起来了,语气里透出一股不同寻常的意味。
“确实有点意思。”他点点头,慢慢打量着小孩。她不舒服地抖了抖睫毛,这个人的目光好像在看猫狗一类的东西。
小孩晦银色的眼睛立刻狠戾地瞪了回去,像一头被触怒的狼。
“嘿,”明华拍了一下她的脑袋,轻轻斥责,“不得无礼!”
怕她惹是生非,明华真君与夏浮黎简单闲聊了几句,很快便带人离去,留玄袍的陛下一个人饶有兴致地站在后面,看着那小孩的背影。
银显然是一名幼神,不知怎的流落到下界,黄土滚滚的马车驿道上被军队捡了去,在杀人这件事上出乎意料地有天赋,便一直被当做战争兵器培养并使用着。
明华碰上她的时候,银所在的军队已经战败了,碎肉和尸体铺满了方圆十里,干涸的鲜血把泥土凝固成泛着红光的焦黑色。这场战争不知结束了多久,苍蝇和腐臭在猛烈的太阳下猎猎作响。明华走了几步注意到不同,不远处坐着一个小孩,血污糊了全身,看不出本来面目,正抱着一条断臂撕咬。
他看了一会,的确是个小孩。那小孩也发现他了,把手中的东西护在怀里警惕地瞪着他。
天哪……明华忍着一身毛骨悚然的鸡皮疙瘩,白着脸走掉了。
一会儿后,他提了一包炸鸡回来。“喂,”他晃晃纸袋子,让香味飘出来,“放下那个,吃这个怎么样?”
话没说完,小孩一瞬间扑到他跟前,简直像野兽扑食。明华失笑,把袋子举高了,食指点在她额头上不让她动:“先清理一下吧。”
运水的法术淌过,顺道换了一身衣服,眼前的小孩一下子变得顺眼许多,甚至可以说惊艳。
居然是一只幼神,在天界都难得一见。
明华看着她长长的、拖到地上的银色头发,又腾出一只手帮她扎了个马尾。
“好了,”他满意地点点头,“给你。”
人都死光了,为什么当时她还留在战场上不走?后来明华才知道,说是军队的命令,任何情况下她都不可以离开军队半步。
收留她的士兵指着她的头发和眼睛,就你这样,绝对会被吊到城门上晒死。不想死就别随便乱跑。跑一次打一次,饿两顿。
所以直到所有人都战死,她也不会逃跑。
明华心疼地拍拍小孩的脑袋,她正抓着一只烤鸽狠狠地撕咬,对他无动于衷,直到明华说,来当我徒弟吧,义女也行,我带你回天界,你就不会挨饿了。
听到后面几个字她抽动了一下,晦银色的眼睛紧紧盯住他,明华再次失笑:“我没骗你呀,我是言而有信的人。”
“你叫什么名字?”
“……”
“你有名字吗?”
“……”
明华叹了口气,“算啦,我叫你银好不好?”
“……”
许久,她忽然扯住他衣袖,轻轻拽了拽。
明华笑起来,拍拍小孩的脑袋:“银。”
明华的子弟有很多,顺到她一直到第二十三位。一开始师姐师兄见到多了个这么漂亮的小师妹,都很高兴,常常拿些吃的逗她,或者教一教剑术。
银的本事在下界或许被人惊叹,但在天界就入不了眼了,何况她完全不会法术。是以一群师兄师姐都饶有兴致地教导着她,但是这事慢慢不对劲起来。
且不说这个小师妹从不讲话,也不拿正眼看人,对师尊都是如此,只对吃的感兴趣,却从未道过一声谢。还有那漠然阴沉的表情,像个活在自己世界里的小疯子。这小疯子还他妈很有天赋,什么法术教一遍就会了,没几下超过苦修多年的他们;更甚者,那身磅礴的神力!他们一辈子都追赶不上,神力这东西是天生的,命定的,一如高低贵贱的区分,事实如此惨淡。
谁能想到这个凡界上来的,本该低贱的人,居然天生就比他们尊贵许多。
一开始怀着怜悯的心态接近她的人很快不是滋味,慢慢与她拉开距离。
即便受到众人的冷落,小孩也一如既往地沉默寡言,从不正眼瞧他们一眼。
他们忽然读出了一种轻慢,上等神对下等神的不屑与傲慢,心想这都是什么事呢?师尊为什么要把这样一个人接回来?
自从她入门,真君也不像过去那样对他们上心了,一门心思全扑在这个小癫子身上,本来继承帝位的人只能有一个,现在还可能轮到他们吗?
一天小孩忽然主动找到明华,对他说她不学了,想下山。
明华一听有点急,是不是这几天批评她剑术不对批评得狠了?
银沉默着摇摇头,那些错误的招式是师兄师姐教给她的。除了这些,吃的东西有时偷偷放了泻药。或者背后阴阳怪气骂几句故意让她听到,假装失手放些妖兽吓吓她,……总之都是些细碎的折磨。但是她没说,只是要下山,不想再做他的徒弟。
明华有些生气,更多是失望,一再申明不能随便乱走,也不可能不再当他徒弟。
“你当拜师是儿戏吗?”
银听了,沉默着回自己的府邸去。
后面几天她没有再提及此事,明华松了口气,直到某天从外地处理事情回来,一回来几个弟子就惊慌失措地围上来,说银不见了。
明华心里咯噔一下,满山地找人,最终在山脚的食肆里发现了小孩,正因为吃霸王餐和老板对峙着。明华好气又好笑,付了钱,重新把她带回山上。
“绝对没有下次。”他严肃地警告,小孩晦银的眼珠子死气沉沉地盯着他,既没说话也没点头。
殿外几个弟子在轻轻地笑。
这类的事情发生了好几次,后来明华干脆在山底设了禁制。小孩没辙,等学会法阵之术后,夜里解开禁制,又逃了出去。
“我完全没办法了,”明华真君撑着脑袋,眼底是两个深重的眼圈,“那小妮子把每个跑路的方法都试了个遍。您不知道我这几天晚上为了抓她起来过多少次……唉,几乎没睡。”
“那么,”夏浮黎优雅地啜饮一口杯里刚泡好的绿茶,“你就让她走罢。”
“怎么可能?!”明华烦躁地抓抓脖子,“就她那啥都不懂的样子,肯定会被很多不怀好心的人盯上,我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她送死。”
“啧,”他使劲敲敲桌子,“我对她不好吗?非得折磨我!”
夏浮黎不为所动,饮罢最后一口茶,站起身来,“另外一个方法,让她到朕这里来,每天你定时来教她,……或者朕自己教也行。”
“什么?”
“上次你给朕看的神力,”他从袖子里抽出一道银色的丝线状东西,“核查了一下,朕知道她到底是谁了。”
“银是父神的孩子,算起来就是朕唯一的侄女。”天君陛下风清朗月地笑起来,“虽是结义关系,不妨碍朕有抚育她的义务。怎么样?”
银很快被打包送到太苍宫,送别一宴大家都真心实意地高兴,这下小师妹不会和他们抢继承人的位子了。还有几个忧心忡忡地想,小师妹成了小殿下,会不会报复回来?转而卖力献起殷勤,至少在师尊前要做足架子。
更少数的,抹几滴眼泪,真心舍不得她走。
最高兴的是天君陛下,看他兴高采烈地询问小孩种种喜好,明华嘴巴闭上又张开,他突然觉得哪里不对劲,自己现在就像一个家贫不得不卖小孩的混蛋父亲。
天君大人是那种愿意亲力亲为教小孩的人吗?是吗?是的吧?
银发的小姑娘被师姐们盛装打扮了一番,此刻沉默地抱着碗,黑木筷子握在白嫩的小手里,欣长又好看。天君陛下挨着她坐下来,挑了一只透着翠绿的饺子放进她碗里。
银喜欢韭菜鸡蛋馅的饺子,立即吃掉了。
天君觉得有趣,又挑了一只,小孩又立马吃掉,那张小脸含着食物的时候肉乎乎的,像只小包子。
夏浮黎没忍住,撤开手揉了揉她的脑袋。
后来天君陛下逢人便说,自己超可爱的小侄女找回来了。很快四海八荒尽知此事,纷纷感慨天君仁德,又羡慕银有福分。神官们商量着要不要为小殿下举行一场典礼,昭告身份,如此才算是真正的回归。遂跑去问天君大人意下如何,顶着两个黑眼圈的天君却一摆手说,别烦朕。
这几天小孩故态复萌,到了半夜跳下床,往宫门外跑去,每次守门的侍卫拦下了,客客气气送回寝宫里,天君陛下穿着白色睡袍靠在床柱子上,环着手脸色阴沉地看着她,然后把小孩抱进被子里仔细拈好。
“晚上风大,跑出去会着凉的。”他用一种哄幼崽的口吻说着,把门关上悄悄退了出去。
当然没有用,第二天照样跑。
在夜起无数次去找侄女之后,睡眠严重不足的天君大人终于生气了,拽着小孩手臂恶狠狠往宫里走,深刻体会到明华当时的感受。
“真不知你这么麻烦!”他的声音很严厉,“到底跑什么?很好玩吗?!”
小姑娘的肩膀被吓得抖了一下,仍是什么话都不说。
引路的老女官也忍不住,看向小孩的目光带了鄙夷:“陛下,人心隔肚皮,终归不是亲生的……”
哪知天君怒火一转:“闭嘴!你没这资格!”
女官受不住那威压,一下子跌坐到地上去,哆哆嗦嗦地谢罪。
夏浮黎没理她,把小孩抱起来往自己寝宫走去。
“以后就睡这里。”他帮她脱下鞋袜和外衣,沉着眸子道:“跟我一起睡。”
小孩头一次露出惊讶的神色,坐在散乱的绸被上看着他解下外袍,撩开被子躺下来,长臂一捞她的视线就天旋地转,回过神时脸已贴在他胸前。银感觉到男人健硕的肌肉,一开始还以为他是个瘦弱的小白脸。她,忍不住好奇心,忽地伸出手戳戳,再戳戳,硬的很。
“别闹。”他握住小孩的手,抱得更紧一些,“好好睡觉。”
银睁着眸子睁到下半夜,终于听着男人胸腔里低沉回荡的呼吸声,慢慢睡着了。
第二天洗漱的侍女进来,吓得手里的铜盆子掉到地上,结结巴巴地说陛下这样不合礼数。
不合礼数。夏浮黎挑挑眉,很快这个宫女同昨天那个一起贬到下界了。
夏浮黎开始教小孩念他的名字。
“小-叔,”他在竹纸上写下这两个字,“以后就这么称呼我,知道吗?”他捏捏小孩的脸蛋。
银漠然地看着他。
“如果不喜欢,”他又写了两个字,“叫陛下也行,但是那样我会很伤心的。”
银不为所动。
“叫这个也可以,”他最后把自己的名字写下来,“夏-浮-黎,我。——当然这样称呼长辈不太礼貌。”他放下毛笔,把腿上的小朋友抱高一点,“所以不要当着其他人的面叫。懂了吗?”
银漠然地看着窗外的花桃树枝。
夏浮黎不气馁,接着问她:“这段时间,为什么总想跑出去呀?明华山上也是。”他犹豫了一下,“是不是在你师尊那里受了委屈?”
银终于转过头看他,很快又把视线投向窗外。
夏浮黎也看向那株桃花枝,像是在安慰她,又像自言自语:“我是你唯一的亲人,你也是我唯一的亲人。我受过大哥嘱托,我一定会照顾好你的,直到成年。”
“所以,你试着依靠我呀。”他捏着她的小爪爪,“这世上你只能依靠小叔了。”
银没有理他,她连亲人是什么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