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能再忍受心底的渴望了。
雪白的足尖横过小猫的身子,将它打横挑起来,仙尊笑着,像是在对它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小家伙,随本尊去凡间玩一趟可好?”
短毛的猫咪喵喵叫了几声,疑惑地看着她,尾巴甩来甩去。
仙尊从来平静的眼底好像镜湖碎裂的冰面,此刻燃烧着炽热和犹疑咬合的火焰。如果说银姬是一只封印的木偶人,此刻的真情表露在月光下显得尤为珍贵难得。
就像……明亮的珍珠一样。
猫咪幽蓝的眼里划过一丝暗芒。
天界与界之间的屏障被划开,在空间的黑暗里激起水样的光纹。
她的身体逐渐衰老,组织和纤维脱落,只余一根白木的根须。随后新的血肉生长,散发着黍黎的气味。凡人的躯壳在神木须上构建重组,灰麻布衣交裹。几步跨来不过一息时间,猫咪勾在仙尊的脚上,表情还懵懂,人却已到了夏国的疆土之上。
……
春光明媚,烟柳满皇都。
阳光和春风在空无一人的石青色街道上浮动,绕过沿途精致的亭台水榭,卷起地平线远端一个灰衣道袍的女人的衣摆。浮尘和波动的空气让她的身影看不真切,只能觉出女人拄着木杖,跋涉许久才抵达了这里。
行至一颗粗壮的柳木下时,女人停住脚步。
“老人家,回去罢,屋外危险。”
她的嗓音清亮透彻,如山间汩汩流动的清泉,携着奇异的宁静。
漫天纷扬的柳絮之下,乞讨的老头一身破布短褐,倚坐在柳树下,肿胀的双眼微阖,睡得正熟。
柳絮和着风吹到他脸上,老头毫不意外地伸手去摘,一边笑着睁开眼,把脚边的粗瓷碗往前面推一点:“请道长赐点零钱吧。”
女人沉默了一会,取下头上的幕帷,蹲下来往碗里倾了些铜板:“保祝安康。”
老者笑眯眯地看着她动作,并不细数得到的钱财,忽道句“道长可有心事,不妨道于老小儿,解些忧忡。”
女人站起来,素洁的面孔与之对视,老者有一瞬松神。
墨发舞鸦,唇若点绛,柳絮招摇下,真真是人比春景美三分。
女人目光如炬地看着老者,半晌开口道:“欲助人,然颇多顾虑。”
老者眯着肿胀的双眼,语气肯定,“助之!助之!”
他从背后的竹篾里取出一朵白色的小花,递至道长手上:“道长既欲助之,从一而终,何所虑?”
女道人接过那朵花,默了片刻,道:“所谓非心悦之人也。”
老者微微一笑:“未可知。”
女道人端视那花良久,双眼柔湛,将花别在发间,向老者一行礼,“多谢。”
老者看着她戴上白木软纱的幕帷渐行渐远,不再回头。
许久,他似惆怅似满意地叹了口气,粗布褐衣的身躯逐渐变至透明,乞讨的瓷碗,坐凳后的竹篾,无一不消失无踪,化回身后巨大的柳木里。
草木神灵对花朵一事本极其避讳,毕竟是用于繁殖的器官。银徵越受凡人香火千万载至此,已不甚计较凡人之于花朵的喜爱与表达。
更重要的是,她脑子里正思考着更为紧要的事,决定眼下使用的这具凡人之躯一生的大事。
……
三月三,春归来,眼前正是万物兴发,生机勃勃之景。而在皇都临柱难见踏春的游人,只因家家门户紧闭,神符净水置于院内,为夏国百年难见的瘟疫在肆虐。
灰衣道长的眼睛划过一丝怜悯,仿佛湖面掠过的一只飞鸟,看似温柔到多情,于湖水却是事不关己的。
她脚边的猫咪舔着爪子上的碎魂,面目惬意。这个小界将死的灵魂好多,它吃的有点撑。
讽刺极了,新春和煦之下是痛苦的呻吟,松软肥沃的泥土里潦草埋葬着死去之人的病体。夏国没有被三百多年历史期间大大小小的战役击败,却在这场瘟疫面前脆弱如白纸,输得一塌涂地。
尽管新皇及时下令封锁了临柱,仍有不少不知自己已染病的百姓冒死逃出,流入附近的郡城。是以她初入夏国境内之时,随处已经可见病情恶化不住咳血的人。
本尊那好徒儿的劫,本尊不应该插手。
头几天,道长心情轻松得漠然。看着那些痛苦的百姓,心里头是这样想的。
手里一边又忍不住多管闲事地取点染病的血,配合着药草研究一下。
后面几天,解药研究出来,试验着竟治好了几户人家的疟疾,很快一个县的人都知道这回事了,接着是一个郡。
道长被奉为神医,本身却是实打实的肉身凡胎,一日十二个时辰,问诊用去十一,很快就憔悴消瘦下去。
她大悔,啐自己,呸,叫你多管闲事。
道长这具躯壳是临行前匆匆造的,一无法力二无武功。唯一的优点约莫是年轻,可以堪堪用着在凡间玩个三四十年,又不至于不小心触到在凡间滥用神力降天罚的规矩。
她的初衷绝不是来凡间殚精竭虑。
每次和衣一两个小时便睡醒来,揉着僵硬酸痛的身子下床洗漱时,道长都狠狠咬着牙,花开花败生死有度,让小徒弟和凡人们自个儿解决去吧,关本尊屁事。
可是一推开歪斜的瓦房门,面对外头黑压压无数双充满希翼的眼睛,她心上又被沉甸甸的感观压得喘不过气来。
该死,本尊就是老妈子的命。
一边每日例行的配药、清洁、探访病人,她一边自暴自弃地想。
顺便把郁气撒在帮忙的郎中大夫们身上:“诸位学份药方学得这样稀烂,担子全在贫道一人身上,贫道若不幸英年早逝,全托诸位的福。”
有一个不惧权威地回嘴:“道长说笑了,分明是您语焉不详,何谓先这样再那样最后这般云云,普天之下谁能听懂?”
她不服气:“不是还写在纸上了么?”
那人的声音小下一些:“那方子何等复杂,稍有不慎药就配错了,哪是一两天钻研得熟练的?道长,求您为我们再多些耐心。”
他清楚这么一说,道长耳根子必软,必不再牢骚什么。
刀子嘴豆腐心的道长娇躯轻轻一颤,缓下语气道:“那叽歪什么,狠命练罢。不为旁的,也为自个儿家人——贫道可不会久留此地。”
这倒不是气话,就算她自己想留在这里,形势也不允许。
自从医药的方子被人传开去,结局便已注定。道长在乡亲提供的那间破烂瓦屋里早起晚睡半个月后,本地的知州亲自来拜访了。
一来便开门见山地跪地一拜:“道长的救命之恩,徐某先代乡亲们在此谢过。”
寒暄几句,徐知州接着开门见山:“道长,去京城的马车已经为您备好了,您看您什么时候方便出发?”
银徵越打量着这位徐大人,许是脸上的表情有些惊骇,之前那个驳她话的年轻郎中凑到她身边小声介绍:“徐仲大人是京城调过来处理疫情的,眼下瘟灾闹得厉害,说话便急了些。道长见谅。”
徐知州取来一道手谕,仔细解释道,新皇陛下为瘟疫思虑忧甚,听闻道长治疫病有奇效,命臣下无论如何也要请您来京共议此事,越快越好。
见她皱眉,以为要言拒,徐知州连忙苦口婆心劝说几句,几番晓之以情动之以理。
晓到最后,干脆颤巍巍地诉苦水:“我知修仙之人不喜涉世俗事,然而陛下威严莫测,道长若不愿,在下和妻儿的性命恐不保,道长您也依旧得往京城走这一遭。不如随老小儿一同,省得许多麻烦,皆大欢喜。”
听了这话,银徵越微微动容。
夏莲明明挺通情达理一孩子,从你口里倒似个阎王爷了。
其实这几日她也有所耳闻,只是不愿去相信罢了。坊间对皇帝的八卦总是津津乐道的,再加上皇帝陛下天人之姿,于是八卦们常常杜撰多于事实,香艳多过正经。
新登基的夏皇年纪轻轻,手段却格外老道狠辣。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将朝廷上下整治得服服帖帖,说东不敢往西。对待百姓的政策倒是格外宽和,在民间俨然贤明的圣君形象。但是据说现在百姓都吃霸道君主那一套,传进她耳里的新皇形象便割裂得颇为矛盾。
去看望徒弟的念头比以往更甚,她思索一番,心下有了计较,作揖道:“容贫道留半日打点好这厢的事务,再行不迟。”
徐大人连声道好,让随从把包裹往侧厅放过去,自己干脆搬把凳子坐下等着。
道长养的猫咪貌似很不满他坐在这,尖利利的爪子挠了好几挠他的衣袍,一双幽蓝色的竖瞳吊起来瞪他,像只小老虎。
徐知州觉得它太肥,有些好笑,想摸摸它,但又不敢。
小老虎龇牙咧嘴地叫了两声,跳到桌上不理他,两只眼睛盯着主人看。
银徵越交代郎中几句之后,也不避讳,在大厅的神像前上摆起竹针和鹿骨,好好推演了一遍徒弟的命数。
她眉头皱起来,怪哉,这场瘟疫是命定之外的事,本不应发生的。
她摇摇头,换了副新材具,重新推演了一遍。
依旧如此。
旁边的知州略懂些占卜之术,知那是连山易,此刻早已看得目瞪口呆,心想这道士果真仙家人也。她肯对夏国施以援手,真是……
徐知州一个激动,又想捱下来行跪礼了。
灰衣道袍的女子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倏地站起身来回踱步,面纱之上的眉眼透露出几分焦躁。
这种意外之事,很可能干扰到夏莲历劫,孰好孰坏未可知。
他能自己解决最好,若是无能为力……
她停住脚步,有些庆幸地想,还好决定下凡一趟,要是因为这个阿莲渡劫失败了……
她没想下去,加紧了脚步收拾行李。
“小灰,”她抱起桌上的胖猫,“走,去京城玩玩。”
……
是夜,初春的晚风透过衣袍,依旧寒凉刺骨。
灰衣挽纱的道士背起包袱,沉重的药箱放在马车底盘的格间里,不等次日清晨的来临,连夜踏上了向北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