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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北边陲的塔旦木集市,被一只妖兽追杀将至濒死的回忆。
师父本是带他来极北玩,却被遇上的妖族长拖住议事去了。在她尚未察觉之际,小徒弟被什么东西引到了靠近雪原的地带,遇上一只发狂的,体型巨硕无朋的蝎妖。
夏莲彼时手无寸铁,以凡人之躯对抗,心里该有多不甘啊。他甚至不知道被追杀的原因,只能隐约推测是玉珈灵气不慎外泄的缘故。
他安慰自己,玉珈会护住他,他不会真死的,师父不会让他白白这么死了。他还没有产生任何价值,他还没有履行约定,怎么可能轻易就死了?
是的,即使折碎全身的骨骼,被刺破心脏也不会死。双眼被绞烂了也无关紧要,更不用怕头骨崩裂后会出什么事。
只是少不了好好受一番折磨罢了。
“那只妖兽是怎么回事?!快去报官啊!”
“早就去了!官府的人就站那儿呢!可你看那妖兽的花纹,禁区腹地的,修为至少万年以上,谁敢来送死啊?!”
“天哪,那孩子太惨了……”
“是呀,不知道怎么惹上它的……”
“呵,谁知道?说不定是愚蠢到主动招惹妖兽的蠢货,变成肉泥是咎由自取。”
“没人性的家伙,你怎么敢这样说?!”
……
周围的人群干站着叽叽喳喳,妖兽心里也不好受,它那塞满肌肉的脑子里费力地想着一个问题:这小子为什么杀不死?
斩断的组织以不可思议的速度修复,连同戳爆到不能再爆的心脏。血都放干了,竟然还可以再生!那个“人”说的果然没错!他身上肯定有那个珍贵的东西。
那个龙族的圣物……
只要本大爷速度更快一点,在这家伙再生之前就把他绞成肉泥,一定能……
诶?
本大爷为什么……
夏莲透过被一劈两段的妖兽,看见师父熊熊怒火的精致眼睑中倒映出的自己,糊在地上的一堆碎肉,一只刚长出来的孤零零的眼珠子。
几乎是那一瞬间,夏莲的泪腺再生,眼泪就下来了。
……对不起,徒儿太没用,脏了师父的眼睛。
师父一向平和的眼眸一瞬间完全变成了金红的兽瞳,浓稠的嗜血之气在她身上火一般烈烈作响。
她的手上仍然残留着那妖兽滚沸的鲜血,兽血灼烧着她的肌肤,发出滋啦的声音。但她仿佛感觉不到这一切似的,雪白的素衣上冲起滔天的愤怒。
这股愤恨利箭一样刺中了他重新生长出的心房。
因为恨意而剧烈燃烧的师父,耀眼得刺目。
但是师父在仇恨着什么呢?
在他失神的当口,强大而熟悉的银色神力将他包裹,肉身眨眼间愈合如初。他跪坐在地上,耳朵已能听见世间的声响。
“那个女仙人太强了!!!连武器都没用啊!”
“恐怕是尊者级别的神仙……”
“地上那小孩是她儿子吗?还是徒弟啊?”
“看起来也不小了,弱得太离谱了吧?”
师父伸出沾满兽血的手,摁住妖兽的脑袋。
夏莲知道她在搜魂。
很快师父眸色一戾,手上青筋突起,竟是直接生生捏爆了妖兽巨大的头部。白花花的浆水混合着黏腻的体液四下飞溅,射向熙攘的人群,惹起一阵哇哇乱叫,随即惶恐着成片成片地跪下来。
“夏莲,过来。”她缓缓伸出另一只干净的手,声音因无名的怒火而嘶哑。
夏莲死死地盯着银发的仙人,头一次发抖成这样,身体里每条肌肉每根神经都兴奋到了痉挛。
他看见师父的另一面,作为史书中所述的杀戮之神而非祈愿神的另一面。这样的师父散发的恨意与杀机冰冷到骨子里,让人心生绝望,甘愿匍匐在地引颈受戮。夏莲却要扒拉开无聊至极的世俗之人站到她身前,心生炙热和疯狂。
因为刻骨的仇恨而为之产生的爱意……夏莲舔着新生的唇瓣,缓缓绽放出一个明媚的笑容。
他遗憾地想着,那些仆从没错,他果真是个变态的人。
……
“小主,你已经在藏阁里呆了两天两夜!还不走吗?”
捧着宣纸装订的册子,十六岁的夏莲抬起鲜红的眼睛:“两天两夜?”
木牌在他身边欢快地晃了晃:“是啦。因为时滞的规则,相当于外面的人只是眨了次眼而已。你也感觉不到任何饥渴和困顿,对潜心钻研再好不过了。”
两天两夜……看完了师父的日志。
师父想必已经把这本起居录完全忘了,以至于忽略附于其上的自动记录的术法。不过,尽管说是自动记录,笔迹在许多万年前也已完全停止。
他再度翻开最后几页。
“……我能听见许多生命的心跳声,并且从心跳中判断它们的情感,但是很少注意到自己的。”
“是愤怒的声音……一直以来。愤怒从出生起就存在于身体里了。”
“尤其是……看着新世界的生命,这股愤怒就尤为剧烈,无可抑制地冒出来。每当看见那些新神假惺惺的笑脸,就克制不住把它们杀光的欲望,把世界全部毁掉。”
“但我一次都没付诸实践,相反被他们接纳,认作其中愚蠢普通的一员,当做吉祥物一样供奉起来。今天,甚至为它们修复了西方的陆地。”
“……今天用拳头和初代的新神商议好,各自退让一步,想必小叔天君所期望的和谐共处不久便会实现了。”
“但我常常想,像我这样的人,满心只有愤怒和毁灭的人,为何会长长久久地活在世界上?反而是小叔这种老好人白白弄丢性命。正直之士把身体让给小人,自己却甘愿落得魂飞魄散的下场,这世道多可笑啊。”
“我确信命运本不该如此发展,既然已经把新的世界创造出来,多造一个魂魄又有何不可?把小叔化为齑粉的魂魄寻回来,虚界的亲人也乐意帮我。”
“……姆妈说,要用神魂的力量粘好已经粉碎过的魂魄。好吧,我的正好适用。”
……
“造好的魂魄,看起来丑死了,既不协调也不自然。我很嫌弃,对自己也是,花这么大心血的作品看上去像一团垃圾。”
“但是姆妈很喜欢,她说,这个小东西的前身唤作夏浮黎,那么,要是给它取名为夏莲,怎么样?”
“我无所谓,听起来有点娘就是了。”
“我们把它放入凡间轮回,据我所知,这是让魂魄最快成熟的方法。”
……
“唉,已经忍受不了那些叽呱的小辈,不如一睡了之,睡到世界爆炸那天怎样?”
……
少年的脑子一片空白,凝滞般立在那里,许久不能回过神来。
他猛然间收了卷册,急匆匆地向外走,心脏仿佛要跳出胸腔,浑身上下甚至整个神魂都在叫嚣。
以造物的身份去见创生的主人。
从没有一刻如此想看到师父。
好像看见她,心里的翻涌的情绪就会迎刃而解一样。
白得耀眼的日光下,银发的仙人坐在水边,和一个黑衣男子一起。她的身子俯得很低,透露着难言的绝望,孤苦伶仃。
……
他的怒火慢慢软下来。
……当师父提起他的手,十指相扣的那一刻,一切问题就这么悄然而逝了。
……
回溯人生只有一次,一次过后,便是重头再来之时。
此刻夏国境内。
天皇赐恩,嘉佑五年。
“娘娘?您醒来啦。”
“我……孩子呢?”
“是位健康的小殿下呢。”
“是吗?让我看看……”
宫女迟疑了一下,“娘……娘娘,您现在身体还虚,不急着一时。”
女人一听,脸色更惨白几分:“快……他没事吧?让我,我看看。”
……
不一会,屋里传来宫女的尖叫:“太医!快来太医!娘娘她昏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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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月后。
魔谷向北延,勉强生得最后一片森林,再往北便是禁区边陲。稀疏的草甸和苔原,脚下的土地越来越坚硬,但是草的根茎错综盘桓在冻土上,尤其是春天它们吐出绒毛一样的花,走在上面只觉得滑溜溜的柔软。
银姬难得去极北办了趟事——现在北境的秩序稳定下来,需要她处理的东西越来越少。百无聊赖的生活里,跑公务甚至成了打发时光的珍贵消遣。
她从雪见走出来时,荒原的天光还是柔和的惨白色,连着整片极北都是沉睡的静谧,没有风流游走。
天气如此好,惹得银姬突发奇想,直接这样腾云回去太过可惜。
重新出现在头顶的简单马尾,破虚化作大剑的样子,用黑布包了背在身后。她掩去对于普通神明来说也显异样的发色,软木条编织的斗笠扣在头上,脚上的布条一圈圈缠得结实,草鞋是适合雪地行走的样式。
银姬得意地打量着自己,一个完美的,靠边陲拾荒谋生的小仙的样子。
她打算徒步走回去。
兴许回到哀崂,徒弟正好就渡劫回来了呢。
走在空阔无人,生机怒放的苔原上,果真有一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感觉。冻土生长的苔草,开出分外微小的红色的、紫色的花。低缓起伏的平原渲染大片的红褐色,抑或是鲜嫩的绿和粉紫,这些变幻多端的色彩敦厚朴实地延过视线尽头,仿佛开阔天空之下的平原可以延伸直到与天相接。
银姬活了近百万年,再活泼的性子也磨得只剩下一潭平水,没有触景生情的激动雀跃,也没有青年野心勃勃时眼见此景引发的荡气回肠;她只觉得很美。
美得不忍心踏在上面。
想是这样想,草鞋的厚底依旧波澜不惊地碾过成片的细碎花朵。
她的步子不快,但约莫是施了缩地的小法术,短短半日便出了荒原,走进较苔原更容易捕到猎物的草甸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