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见了她,放下茶盏平静道:“师父,您是在躲着徒儿吗?”
虽用着疑问句,语气却是肯定的。
银姬张开嘴巴,又闭上,最终很实诚道:“是。”
少年似是没料到她如此大方地承认了,停了一会儿,眼里闪过一丝苦涩:“徒儿能问为什么吗?”
银姬想起三师兄的劝诫,到底脸皮子薄:“这就不必了。”
少年冲她笑了一下,眼底的无奈和难过银姬看了个真切。她心一揪,刚要开口,便听见少年用没什么起伏的声调道:“想来师父已经看烦徒儿这张脸,也好,徒儿也该动身回凡间了。”
他站起来作揖道:“师父意下如何?”
银姬没想到他找她竟是要说此事,当下有些不知所措起来,缓了好一会捏着茶杯颠三倒四道:“你……自然,越早越好……你飞升劫数未尽。此行除破心魔之外,还需历心劫,当做好万全准备。”
少年凉凉地笑着,雪松的清色和烛火的暖光映在他的衣衫上,整个人一点一点陌生抽象起来。
“赤条条来,赤条条去,所需只有这颗本心,有何万全准备能做?”
银发的仙人脸上一时无措,焦急地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如何开口,急得脸颊都有些泛红:“呃为师……不,你……”
少年看着这样的仙人,宽和地笑起来,说出的话却十分不中听:“师父莫急,徒儿此去至多三月,回来之后想必又要痴缠着师父。您可要好好珍惜难得的清闲日子。”
仙人仿佛很担心他同她置气,听了这句玩笑话,知他不是赌气行事,泛急的眼睛便一瞬间柔和下来。
她樱唇紧抿:“为师算是知道了,准是原成带坏的你,如今连为师的玩笑都敢开。”
少年再度行礼:“原成大人很关心您。”
语气里竟有一丝难掩的嫉妒。
银姬叹了口气,抬手想拉住他。
少年的眼睛亮了一瞬。
那手依着惯性伸到一半,又堪堪止住,随即若无其事地缩回来。
他的眼睛重新暗淡下去,“师父?”
银姬默念几句男女授受不亲,冲他粲然一笑:“无事。”
她屏退心里涌起的杂念,拍拍腿站起来,模样看上去还算镇定:“想何时回去?”
“徒儿的修为和道意已经完全巩固,明日便可。”
仙人听了,樱唇微张,啊了一声。
她烦躁地皱起眉头,开始在房间里面来回踱步。
“行。”他听见她最终如是道。
……
原成从云汴那得知夏莲要履行约定回凡间的消息时,夏莲人已经躺进冰棺里头了。
原成跑上古神殿,看到正坐在冰棺面前发呆的小师妹。
“夏莲人呢?”
银姬示意冰棺:“这呢。”
“我是说魂魄。”
“送下去了。”
原成失望地啧了一声,很没形象地在银姬身边坐下来:“这么突然?你们又闹矛盾了?”
其实他是怕自己一席话说错,师徒俩闹掰,最后找他算账。
夏莲那小子心机深得很,他师父看起来笑眯眯,实际上也不是省油的灯。
银姬怅然若失地看了他一眼,干巴巴解释起来。原成听完松了口气,不由给夏莲竖个大拇指。
以退为进,牛逼!
他打量着有些消沉的小师妹,嘴里突然蹦出风马牛不相及一句感叹:“春天要来了啊……”
银姬讶异地看他一眼:“对……什么?”
原成摇摇头,没有把话题进行下去:“下凡历心劫的神仙,除了神魂一无所依,与普通凡人无二,不可谓不凶险。”
银姬抿起唇,看起来更不快活了:“……嗯。”
原成定定看她半晌,忽哈哈一笑:“同居这么多年,忽然莫名遭师父冷落。小阿莲被你伤了心,想一走了之呢。难过吗?后悔吗?是不是感觉自己很活该?”
银姬被戳了痛脚,一阵风把他呼下山去:“踏马的滚!”
……
时间回溯一个时辰前。
即将合上冰棺的那一刻,师尊的动作突然停下来,矮下身子注视着徒儿,开口说出今日第一句话:“想好了,真要现在回去?”
夏莲被她眼里流露的神色拨弄得怔愣,意味不明地点点头:“心结未了,仇恨未报,徒儿早已意决。”
师尊点点头表示理解:“那么,”
冰盖完全地合上,银色的神力突然从全身各处荡起。师尊的声音影影绰绰,听起来遥远自九重天外传来。
“为师便履行约定。望珍重。”
夏莲眼前一花,骤然失重的感觉与藏阁深渊所带来的如出一辙。只是这次不再是空无一物的黑色,随着坠落的加速,意识尽头无数泡沫般有大有小、挤挤攘攘的界域,在极速行进的视野里拉长成无数道没有尽头的星线。
夏莲感觉自己的魂魄几乎要被这些星线的引力撕裂了,然而裹在神识上的银光就像一层黏腻的水膜,即使魂魄被击碎,也能在很短时间内恢复原样。可那撕裂的痛楚却只能魂魄本身硬生生地受下。
不断撕裂重组的这段时间里,比肉身剧烈数倍不止的痛苦让他的意识趋近模糊,直至瓦解的边缘。
夏莲的魂体渐渐闭上双眼,沉寂的回忆跑起了走马灯。
有关人在濒死时看到走马灯的原因,其中一种观点是人正在自己的经验与记忆之中,寻找能够回避死亡的方法*。
除此以外还有一种观点,是生死交界这一刻,人得以看见这一世种下的所有因与得到的所有果。甚至看到一些前生来世的片段,细线一样牵引着命格。
有人认为,这一刻是生命最接近灵魂本貌的时刻,弥足珍贵,然而绝大部分生灵的一生只能经历一次。
一次过后,便是重头再来之时。
……
夏莲。
夏莲从小便是个不招人待见的孩子。
芷贵人生下他,被婴儿大睁的双眼和眼里的恶魔般的血色吓至昏厥,以至于产后的身子一直不好,长年卧病在床,孩子长到五岁的时候便突染恶疾撒手人寰了。
皇帝痛失爱人,对自己这个九皇子连表面上的慈祥都不愿做。夏莲被他扔在废宫,不闻不问了好几年。
所幸芷贵人的女官尽心力护着她的小主子,虽然她脾气不好,时常给他些零碎的苦头吃,但照顾偏袒的意味也是真心的。夏莲的生活还算得上温馨,直至一天他的秘密被人发现了。
夏莲永远也不会忘掉水塘边的那一幕,他是怎么看着六皇子与老女官起了争执,盛怒之下他一把将她推入水中。六皇子惊吓着逃走后,他又是怎样奔过去,试图把无力扑腾的女官拉上来。
那时他不过总角,因着极度营养不良,身子只有同龄人半个大。
眼见女官一点点死去他却毫无办法,小孩很快泪流满面,不管不顾地探出血色的煞气,使尽全力将她拉了上来。
他还来不及欣喜,六皇子叫的一堆下人恰巧赶来,惊骇地站在旁边,把整个过程收尽眼底。
……
“老天爷啊,那红色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啊?!”
“九皇子是个怪物,妖怪,小小年纪恶毒无情至斯。”
“是啊,克死自己的亲娘不说,还把唯一辛苦抚养他的女官沉塘溺死了。”
“……啧啧,怎么会有这么可怕的小孩?”
“我看他根本不是人,简直是恶鬼再世!”
夏莲呆呆地蹲在原地,任凭那些言语刀子一样扎在身上,他把手放到女官的脸上探她的鼻息。女官早就没了呼吸。
他漠然地顶着一众人淬了毒的愤懑目光,拖着女官的尸体往废宫走去。
那些人又是怎样地拦下他,义愤填膺道你这个魔鬼,你还想对她做什么!
他们或是惊恐或是愤怒道:“鞭尸?吃掉?恶鬼最喜欢食刚死之人的心脏对吧?这可是养育你的恩人对吧?!”
他们抢下尸体,往他身上吐着唾沫,红着眼嚷嚷要把女官好好埋葬,。
夏莲想起自己是如何找到老女官的埋葬之地,郊野外的某片空地。下葬之日她身上裹了张草席,随意地埋进土里,连块墓碑都没有。
她的家人甚至都不知道她的死讯。
“听安葬的人说,是染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死的,千万不要靠近那里呀。”
附近村庄的人家这样同他讲。
……
夏莲在皇宫的处境更加艰难。下人们碍于殴打皇子会判死刑没有如何动手动脚,克扣伙食与生活必需品却是肆无忌惮。
夏国居于地阴,别称雪国,一年一多半在皑皑冬日里度过。夏莲若是个普通小孩,早就冻死在冰冷的废宫里了。然而他像一只水沟里的臭虫一样,一次一次从绝境中熬过来,也就更令人感到毛骨悚然。
“披着人皮的恶鬼……”
“趁它虚弱赶紧杀了,我们这样对它,以后遭报复怎么办?”
“我们能有什么办法?它可是‘皇子’。”
“让皇上知道它的真面目!就说九皇子殿下已经被恶鬼占据了身体,残害亲人,理应当斩!”
“你以为陛下不知道啊?陛下他好像有别的想法……”
父皇在他十岁时宣他入殿。他们像一对真正关系亲近的父子那样交谈,直到他们行至皇宫一处地下密室,皇帝说:“孩子,让朕看看你的能力。”
夏氏皇族精通鬼神之术,预备将这孩子炼成兵人,制成皇室的傀儡,表面上却只说他能力特殊,堪当大任。
夏皇笑着要他以血气换所谓皇权,他仰着脸问,若不然,该当如何。
父皇笑眯眯道:“那便只能将你处以极刑了。”
“这是百姓们的意思,父皇也没有办法。”
夏莲记起自己是如何尖锐地拒绝了他,男人顷刻间变了脸色,龙颜大怒,决定先提出他体内的血气,然后火刑示众。
他费尽心力逃出生天,开始了无止尽的流亡。
……流亡的每日千篇一律,两年的缓刑几乎将他磨成一具行尸走肉。
直到一个白衣女人把他救下。
那个女人有一双莫名熟悉的金色眼瞳,她说,小孩儿,吾乃天上的神仙。
夏莲已经不相信任何莫名其妙的善意,无数次都是他轻信那些面目和善的百姓,最终使自己陷入难堪的绝境。
但是仙人奇道:“本尊对你能有何图?有所图还需如此?”
那瞬间她眼里的傲意和不耐真真切切,小孩信了,高傲的神明不屑对蜉蝣说谎。
......即使她没说出全部的真话,也没关系。
他们以各自的神魂起誓,她赐他重新活过的机会,他则要斩红尘觅仙道,潜心修炼,用这份天赋继承她的帝位。这怎么看都是一笔稳赚不亏的买卖。
不管是天赐的神恩还是跳入一个更可怕的火坑,夏莲心甘情愿,否则留在凡间等皇朝的人将他一点点逼入绝路吗?
……
之后的记忆,有另外一层截然不同的色彩。
第一次对师父心动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