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室。
黑发的男人盘膝而坐,垂头仔细凝视着手里的剑。
静室的拉门大开,门外屋檐上冰棱悬挂,风雪呼啸。男人恰坐在回旋的风口上,却仿佛感觉不到冷似的,身上只穿着一件绸白单衣,衣带随意束着,敞开的领口露出大片小麦色的肌肉,氤氲着淡淡的白色热气。
男人手里的长剑有别于一般样式,近乎于凡间一种唤作武士刀的兵器,纤薄细长,侧面整整一半的地方都开了刃,而普通长剑只在顶端处开一点儿。
精致,但是脆弱易碎,不适合用于激烈的战斗——然而这只是表面印象。以白木做柄的长剑,龙血为身,质地轻盈,硬如极北冻土,像云一样游走无息。
他忽地举直长剑,血一样凝固于剑柄上的利刃开始变形,逐渐化作满室氤氲的红色烟云。
“和你很配,不是吗?”
女人的声音从他身边不咸不淡地响起,微扬的声线清冽甘醇。
男人将手里的剑恢复原状,獠牙一样的血眸扫过去,接触到女子身影的一瞬间变得和煦如春水。
她也只穿着一件单衣,趴在短绒的榻席上,全神贯注于手里的玉料,黑色的刻刀慢慢雕琢着什么。宽大的单衣像一床被子裹在她身上,是极北特有的厚实布料,用银线绣满细密的三果纹,雪光映射下发出浅浅的亮色。
“师父,您在刻什么?”
男人归剑入鞘,紧挨着凑过来,炙热的呼吸轻轻喷洒在女子的耳尖。
银姬耳朵动了动,敏感地变红。她侧仰过来,好叫徒弟离她耳朵远点,顺带道:“你还不是仙躯,去披件衣服比较好。”
男人眯着眼睛,上身趴在榻上,头耷在师父的袖间,“好的……您还没有告诉我呢。”
呼吸正好倾洒在师父胸前。
银姬一只脚不耐地顶开他:“臭小子,又来作妖了。这个为师不想告诉你。”
男人笑着反拉住踩在他身上的玉足,握在手里暖了一会儿,放回师父衣袍里掖好。放下的那一刻他的手在银发仙人细幼如凝脂白玉的皮肤上摩挲了一下,极轻极短暂,以至于银姬完全未察觉,即便察觉了也不会放在心上。
不得不说,她的徒弟对自家师父的性情把握得恰当极了,银姬帝尊并不算神经大条,粗糙迟钝的人,但作为草木化形的神灵,她计较的点总与一般人格格不入。这意味着只要操作得当,占占师父无伤大雅的便宜完全可行。
帝尊停下手中的活计,眼梢微垂着瞟了他一眼,大开的拉门啪地一声合严实,夜明珠的光芒亮起来。“快去穿衣服。”
男人乖乖地应了一声,到墙角柜子里翻出随时备着的衣物,利索地穿上,纵使他完全不冷,甚至还有点热。
他整理着衣襟,似是想起什么,抬头对师父道:“因为归云,渡劫的感觉又推迟了。”
归云是他为那柄佩剑取的字。
“嗯哼。”师尊漫不经心地回应,眼睛仍然执着于手中愈雕愈小的玉块,“不过也差不多,你要……嗯,做好准备……”
“为师的神力……引来的劫雷,可是很烈的。”
……
与此同时。
在凡间溜一圈终于回来的连山大人,踩着满地的冰霜一身疲惫地回到自己的行宫,水面上软红木架就的矮殿。
还是什么都没找到啊。
他叹了口气,疲倦爬上眉梢,软化了稍硬的面部线条,他随后一倒,和衣躺进大床里。
这一觉他睡得昏天暗地,第三日才悠悠转醒,急坏了等在殿外一众的侍女和护卫。
他慢吞吞睁开眼,进入脑子的第一件事情有些出乎他意料,随即他无所谓地耸耸肩,唤来侍女好好将自己清洗了一番,然后一言不发地御剑向妖岭飞去。
下人们呆呆地望了一会儿远去的主人家,开始窃窃私语:“连山大人心情不太好?”
“大人太无聊的时候,就是那种脸色。”
“他是要去找老祖宗吗?”
“几年前才去过一次,应该不大可能。”
的确不是去找阿姐,但与她也有些关系。八道妖岭群山连绵,一处不起眼的荒山腰间,连山跳下剑,正正好落进封印魔祖的道华观园里。
从外头看着只当这是荒山野岭间寥破一亭子,但是连山帝君的神力与它主人的相似,是以得以观其全貌而进出无碍。
他看了一眼头顶所谓“有些松动”的结界,那上面规则和法力凝结的星穹闪烁不息,安和宁静。连山嗤了一声,简直牢不可破嘛。他扫向观园中心,随后僵住了身子。
原本应镇在魂玉里的魔祖阁下的身体早已不翼而飞。
连山撇着眉掐指算了会儿他的命数,半晌,头疼地摁住太阳穴。
哈……一来就碰上越狱的家伙——还是为情越狱……银徵越真是给他找了份不让清闲的差事。
现在问题是,他真心不想去逮那家伙,打不过不说,真千辛万苦抓回来继续关着算什么意思呢?
都关十来万年了。
作为一名优秀的红线仙以及一名关怀阿姐的老弟,时时刻刻将她的婚姻大事放在心上是第一要素。连山无视头顶闪闪发光的星云,一屁股坐在镇魂的玉床上,摸着下巴为自己的懒散不作为找借口。
魔祖阁下出去了也好,听说他与阿姐还有一段孽缘?听说他对阿姐一直念念不忘?没准能成呢。当初妖族魔族矛盾激化,阿姐也是形式所迫,加之扶阳阁下自个儿作死,才叫她老人家封印在这的。现在和平年代,早不计较当年那些了。
细数扶阳阁下此人,相貌好、实力在新神里算顶尖、用情还专一……
越想越是回事,连山信心十足地拍拍身下的魂玉。
只要这位阁下坚持追求,死缠烂打,阿姐那样的顽石应该也能挪动的。再说封魂阵把他流放凡间轮回这么多年,应该学到了不少。不是有句话这么说的嘛?凡人的生活就像连环爆炸一样,永远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
是了,再给扶阳阁下加一条优点,经验丰富,绝对能把阿姐服侍得舒舒服服。
不知想到什么,这厮脸上的表情微妙地有些猥琐。
当然,要是再惹阿姐伤心,可就不止封印这么简单了。
……
没由来的,他脑海里划过一张黑发少年的脸,血红的眸子光芒毕露,冷静,又像锋锐的獠牙。
“她徒弟……绝对能够忠心耿耿护住主人吧……”
连他自己也没意识到,所用的是疑问语气。
……
哀崂有大事将临。
先是满山过冬的灵鸟一批一批地飞走,连嗷嗷待哺的幼鸟也抛下不管了;接着是灵智半开的野兽,全下山堵在结界边缘,绞尽脑汁试图破开结界出去。
某日结界真消失了一瞬,那些灵兽发了癫似的踩过拥挤狭窄的街市向远方冲去,所幸无人因此受伤。
界外的人看了,只觉山雨欲来风满楼,日子一天天不知所措起来。
数日后的清晨,日晴无雪,向来少云的哀崂山顶没有预兆地,突然之间乌云密布,雷声滚滚,甚而还有愈演愈烈的趋势,山底生活的妖族百姓开始纷纷逃离此地。
离山体最近的小小食肆内,膀大腰粗的老板娘正在拾缀新进的货物,她一个老顾客一脸茫然地跨入了店里,不知所措地瞅着麻利收东西的老板娘。
她没抬头:“时菰家的还不走呀!”
“真佑阁下?啊,我才从皇岭交货回来,大人家发生什么事了吗?这乌云……”
老板娘装好最后一坛酒,大嗓门震得食肆外枣树枯叶掉落:“这是道家修士飞升的劫云!大人家有凡人要历劫呢!”
时菰家的听了大惊失色,就要来扯老板娘的衣袖:“阁下!那您还在这儿收什么货?!快跟我一起走啊!”
老板娘却摇摇头:“我没事。”
她的老顾客显然不信,拽住老板娘袖子就想往外走。
老板娘在他耳边声震如山吼:“我一只雷兽,怕劫雷做什么!你再这么婆妈,小心待会被雷劈成渣子!”
时菰家的呆了一会儿,放开老板娘,作揖道一声保重,便飞也似地撒丫子往外跑去。
老板娘也走出去,靠在磨得光溜的枣树上遥望远处的滚云。她不明白了,大人家的怎么可能纳凡人为男宠?可那雷云的确出现在哀崂山顶上,也的确属于一个飞升的修士,威力还不弱哩!
她大声砸吧着嘴,铁树要开花,祖宗要恋爱,下巴惊掉也要可喜可贺,坐等红绸宝车吃喜茶呢。
前提是这凡人扛得过雷劫喽。
……
移仙。
移仙台筑在一处断崖边,山体修筑而成的白石巨台,篆刻着四大凶兽,一半依傍高峰长木枯林,另一半如被神兵生生削去,下劈产生的巨大裂缝伸进深不可测之地,入夜时分的戾风闯进崖底,回旋而出时便带起阴寒森冷的气息,直至旭日高升也弥久不散。
枯林的一边,御雷的结界里头,银姬插腰站了一会儿,接着撑着脑袋蹲下来,随后又站起来,拿手肘抵着斜靠在树干上,咬起了手指。
她旁边蹲着一只雪白的大狐狸,过长而蓬松的毛皮使它看上去臃肿可爱。它的长毛里缩着一只同样雪白的小狗。
小白正扒在主人爸爸身上睡觉。
狐狸瞟了一会儿移仙台中央的男子,又瞟了一会紧张得要把手指吃下的老友,舔着前爪讥讽:“你要渡劫了?”
银姬烦躁地锤了一下狐狸的脑袋:“我徒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