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凑过来附在她耳边,语气珍重,仿佛他用尽毕生气力才确认下的真理,决意要公之于众。
“师父是我唯一的亲人,不管以后发生什么,我都会一直陪在师父身边。”
……亲……人?
空气一瞬间凝结起来。
许久,久到少年不安地想伸手拉住陷入沉默的师父,银发的帝尊忽然随手抛了折成两半的枯枝,接着向前走,“言之有灵,许诺的誓言太大,小心产生心魔。”
少年望着离开身边渐渐远去师父,脸上的笑意依旧留着,眸间的血色却瞬间郁结得厉害。
只是这样的程度,师父都不愿意吗?
银姬才不像徒弟那样脑补这么多,她只是在听到“亲人”两个字后单纯地,不知为何地不虞了一下。
接着她单纯地驳回了让她感到不虞的话,单纯地觉着这能让惹她不快的徒弟同样不快起来。
……心里则愤愤地想,本尊为什么不开心?
银发帝尊憋着一股劲往前走,严肃地瞪着地上新落下的细碎针叶。她本以为……
她本以为什么来着?
那一刻左右她的念头早已一闪而逝,银姬循着思维的链条努力想要回想起来,却以失败告终。她烦躁地瞪着地上枯黄萎靡的杉叶,心里忽然有些恐慌。
她感觉得到它非常重要,那一刻彗星一样,裹挟着从微小处骤然爆发的情感命中了她的大脑。但是银徵越此人太过愚钝,干站着没有反应过来,眼睁睁注视它和它们溜走。
帝尊紧揪着眉头,她不喜“茫然无措”,从某种角度上说它是无知之人常处的状态。
没有人是全知全能的,年长如银徵越也有她生命的盲点。然而既然要顺心意知天命,自在活下去,便不能太过重视那些不够擅长的物什,精力需要放在最重要之事上。
即使踏入全然陌生的领域,她也能做到泰然自若,冷静自持,处于这种状态的人不易被周遭的环境随意击倒——而非冒失的“无措”。
但是现在,她很茫然。
她转头看着让她烦心的罪魁祸首,企图从他身上找到答案。
温泉的雾气还弥漫在落羽杉的木道上,新鲜的,潮湿的,冷冽的空气钻进她的肺里,一点一点带走帝尊体内本就不多的热度。
“阿莲,多谢。”她直视着少年的眼睛,嗓音干净,声线清冽,眸中的金色无比正直也无比澄澈,“希望多年后,你还能记得小时候说过的这些话。可你总要离开为师去闯荡的,接着成家立业,娶妻生子,不可能陪着为师一辈子。”
把话说出来,烦躁的心绪便一点点平静,重新回到了通透之境。
“你且谨记,人为自己的言语负责。口里的话与他人产生联系,因果便会在其中成立。而诸如‘一定’、‘一直’、‘永远’,说出这种词,相当于间接宣告了过于乐观的态度和悲惨的结局。”
她凝视着少年已经逸散体外的血气,伸手握住它们,温和地捏了捏,“所以,为师十分不喜这种词,以后请不要再说了。”
血气化作龙形,亲昵地缠上她的指尖,煨热了冰凉的皮肤。
“是。”
他也觉得现在的自己,与那些没有与之相匹配的能力还大放空话的狂妄之辈没什么两样——没有自知之明的凡人,妄想守护自己的神明。
本不该这么早说出那些类近誓言的话,可是注视着仙人的背影,微潮的杉木林道里她娇小但笔直的腰板,走路的姿势永远带着孤注一掷的气势,每一根发丝的摆动每一次手指划动空气引起的震颤都凝聚着蓄势待发的力量,夏莲心里绝大多数冷酷的部分便慢慢泡软成一汪春水。
维持着这样的姿势,孤寂地走过数十万年,他的师父已经忘记世上还有其他的人可以信任,可以依靠,可以把自己的后背交付,而无关等级尊卑。
将因此而凶猛翻涌的情感交付于她,自愿甚至急于奉献自己的渴望,有时让他误以为自己真成了那种怀满了善意和美好的灵魂,太阳一般照耀着亲近之人。然而不对,这是特定的,只甘愿照耀在一人身上,即便那人没有意识到也不要紧。
……
“没关系师父,我会用行动来证明的。”
“不过,为师也很喜欢阿莲。”
两句话同时从两个人口中响起,他们惊讶地睁大眼睛看了对方一会,接着心照不宣地笑起来。
两人的身影在杉林间交叠,像一对真正的默契十足的恋人那样长久注视着彼此,望进对方眼睛里的自己。渐渐有零星的雪花在身边飘舞。
哀崂正式入冬了。
……
两年后。
凡人小如微沫的世界里,灯火通明之夜,一位靛蓝衣裳,缀饰黑纱的女子,越过建在两栋竹楼之间的高桥,穿过水面上因梅雨时节河水微漫而濡湿的行道。在凡间匆匆买的黑色绣鞋尖头被她走湿了一小片。
女子皱着眉头忍受这一切,她从来不喜欢鞋子,觉得它们被发明出来用来束缚人天性的。她喜欢赤足,行路便以腾云替代,然而这里是凡间,凡间有凡间的规矩。不能随意暴露神灵身份,不能滥用法力,当然也不能向凡人下跪——帝王也不行。
受神灵跪拜的凡人要折命数,遭天罚的。
阴雨天气里她像一片深蓝色的浓雾,飘过复杂交错的细窄甬道,停在一道破旧的木门前。
她叩响门环,不一会儿,一个蓝白花布的老妇人举着火把开了门,满是皱纹的眼睛缝眯着来人:“谁呀?”
“老人家万福,请问令公子在吗?小女……是令公子的故人。”
“哦?扶阳呀,他在呢。”老妇笑眯眯地看着门前这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气质优雅,还懂礼数。扶阳那孩子什么时候认识的,这么好的姑娘家,为娘咋没印象呢?
她殷切地邀姑娘入室,又急忙去偏房叫儿子:“扶阳,有位姑娘找你哩!”
蓝衣的女子坐在客位上,好奇地环顾四周,见到土墙上悬着的燃木,叹一句清贫人家,蜡烛都没有。不过这屋子虽然破旧不堪,却也干净整洁至极,想来是她那洁癖严重的好哥哥打扫的。
思索间,一名灰布麻衣的青年撩开侧门的竹帘,走进了客堂。
青年样貌生得普通,但胜在气质干净,身形清瘦挺拔,眸光锋锐,不言不笑时自有一股迫人的威势,全然不似清贫人家出生,倒像耳濡目染帝王威严的皇子。
老妇人满意地瞅着两人,在围兜上擦着手,匆匆向厨房走去:“你们两个孩子好好谈事哦,我去为你们备些茶。”
等老人走远,女子这才似笑非笑地转过头来:“兄长大人,你打算在凡间玩多久?”
青年见了她,脸上倒是闪过一抹愕然,显然始料未及她会出现在这里。他寻把竹椅坐下,理所当然地道:“寡人这不是还被帝尊大人封印着么?”
女子冷哼一声:“豁,你还在等她老人家消气?那你可真看得起自己,能叫那位气这么多年啊?依本宫看,那位早就把你忘干净了,你还傻傻地待在凡间……啧啧啧”
青年的双手交叠着抵在下巴上,眉头皱起来:“你这是什么意思?”
女子掐诀一点,周围的世界瞬间静止不动。在兄长锐利的注视下她哎哟哎哟地脱掉鞋子,露出裙底一双雪足。粗制的绣鞋在上面勒出了好几道红痕,与蔻丹红染的指甲挽衬着,凌虐与柔弱的美感格外激起人心里的保护欲。
青年瞅着那脚笑了一下,幸灾乐祸的意味。他最忍不了胞妹光着脚到处乱跑的举动,太脏了,关键是他那妹妹还不洗脚。
一无所知兄长正腹诽自己什么的妹妹长舒一口气,一面烘鞋子一面道:“前些日子我从冥河那里回来,路过了妖岭。他们在举行花节的大典,特别热闹有意思。我在皇岭逗留了好几天,啊,我跟你讲,有一种狐狸的花纹面具做得可好了,每一只都称得上艺术……”
青年闭了闭眼:“重点。”
妹妹一连串的话被他打断,眨着眼睛缓了好久才道:“重点就是,你的帝尊大人,她不是从来不喜闹腾吗?今个儿居然亲自下山了。晚上的时候我到篝火祭坛玩——妖修在祭祀场上搭一座篝火山,好多人都在跳舞,喝酒什么的。反正黑压压都是人,篝火照着更看不清旁边都是些谁……”
“重,点。”
“……行行行,反正,我竟然在那里见到帝尊了。她遮掩了发色,和一个年轻男人在一块儿。他们……怎么说?关系很亲密?当时我看到他们在祭坛角落里喝酒,有几个跳舞的人不小心蹭到帝尊大人,那个黑头发的男人拉住她的手,将大人很强势地护在怀里。啊,我不知道,或许是我看错了,但是帝尊大人一点也没生气的样子,好像他们这样相处很熟稔了一样……”
哥哥的脸色已经变得非常难看。
兄长越是不爽,妹妹就越是开心,这也是她为什么不惜下凡也要告诉他此事——少部分为了兄长的幸福,当然绝大部分是想看他吃瘪发怒的样子。
她将赤足踩在绣鞋的缎面上,一本正经道:“当时我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我戴上面具偷偷溜到他们旁边,那确实是帝尊,眼睛我是绝对不会认错的。她旁边那个男人很高大,头上的面具没有完全取下来,我只勉强看到他的下巴和一点儿眼睛。”
她接着一本正经地举起一根手指:“对不起哥哥,但我必须说,这个人就算只露出下巴也好看得要命,还有那嘴唇,天哪,真的是太好看了!当时我差点就因此露馅了你知道吗?真的,越看越有魅力,尤其是微笑的样子,无法想象帝尊会不对他动心。”
“哦对了,”
妹妹仰头捏着流血的鼻子继续道:
“我听到他自称徒儿。他是帝尊的徒弟?哥哥,她老人家发誓说不会收徒的,你……”
眼角的余光留意到身边的竹椅上已经空无一人,女子怔愣一会后,大声道:“哥你就这样走了,老婆婆怎么办?”
“放心。”
青年褪去了凡人的躯壳重新现身,浑浊的晶状物在他的右额顶端生出,崎岖折叠,形成狰狞的角。
妹妹吃了一惊:“修为又精进了?”
他不搭理她,只手划开空间,冷着脸踏了进去。
面对越狱出逃的哥哥,妹妹晃了晃脑袋,毫无心理负担地穿上鞋子,出了门循着记忆往那家炒瓜子儿超好吃的食肆走去。
马上要好玩起来了。
唯恐天下不乱的妹妹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