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的双手还搭在他肩头上,前倾身子仰头看着他,长发像银羽一样披散。因为仰视的原因,素来沉静到呆板的桃花眼里,头一次闪现出属于人性的水泽。
少年喉结微动,头挨得更低。仙人的眼睛盈满了他,再放不下周遭的一丝一毫,仿佛此刻她不是高高在上的帝尊,只是一个想为神献出自己的全部的凡人。
献祭的姿态。
他可能再也无法忍耐了,眼瞳里的血色不再是刻意收敛成摆设,恍若平静的血湖猛地落进了一颗石子,杀伐的暗气像破湖而出的凶兽越戟,染血的獠牙生长出躯体,捕食的欲望使它的湖域近乎疯狂地汹涌着。
少年周身的气质依旧出尘不染,温润如暖玉,但是有条毒蛇慢慢爬入了他的阴影里。银姬望进他的瞳孔,那里的平静清澈消逝殆尽,红宝石的璀璨质地也不复存在,取而代之是粘稠的血墨之色。上古战场的凶煞意在其间萦绕。
她惊异了一瞬。
少年先反应过来,煞意尽收,之前那个温雅知礼的素衣少年又回来了,不知所措的样子腼腆青涩至极。银姬怔愣半天,这简直就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
他惶恐不安地看着仙人:“师父,我不是……这是天生的……”
银姬直视他的双眼不说话。
温热的白色雾气还在两人周围弥漫,但夏莲觉得身上冷极了。
银姬确认了他的慌张不是伪装,威势里便带上些冷酷的意味,献祭的那种孤注一掷消失不见,女王注视倒在虎头台前的罪人也是这样高高在上的姿态。她忽然把手摁在他额头上,开始向外拉,似雾似液的血色东西一点一点被扯出夏莲的身体。
少年的眼睛渐渐变成了金色。
银姬动作不停:“为师早就知道。”
少年嘴唇发白,张开口想解释什么,银姬望着手上黏腻的血墨之气,似笑非笑地道:“不必担心,你的神魂会不断产生血煞气,为师带出的只是浮于表面的部分。”
她举起来,让徒弟仔细端详那团翻涌的血雾,凝结的触手不断从雾团里探出,这团雾气好像有自主的意识,正因完全离开熟悉的环境而暴躁不安。
她用手指戳戳那些鹿角一样的小触手,血雾被惊到似的往里猛缩,随即翻腾得更加剧烈。
仙人宽和道:“像蜗牛一样胆小,原来阿莲其实是一个胆小的人啊。”
血雾听了,恼火地扭动身子,徒弟的声音突然出现在她的脑海里,不似往常的柔和温润,清竣富有磁性的,还有一点嘶哑——声带产生的颤动过多时便会出现这种情况,听起来虔诚而诱惑。
银姬的心跳突然快了一瞬。
“只会在您面前这样。”
银姬转头看向夏莲本尊,却发现他的瞳孔有些溃散,显然神识已经陷入了沉睡。
她沉下眉:“夏莲呢?”
“徒儿正在您的手上。”
银姬靠着床柱坐下来:“你是想说你就是他?虽然差不多,可本尊觉得你们是独立的魂。”
血雾顺着她的手臂蜿蜒而上,血墨色的触手优雅地搭在她的衣袍上,力度大小让她觉得像是人的触摸。明明是从神魂里分离出来的,却有着实物的触感,怪异极了。
它的声音变得更低,暗含邀请的意味:“师尊,您可以进来检查。”
进入到神魂的内庭里,好好地检查。
银姬从容地握住那些欲要乱来的触手,意有所指:“阿莲,你果然是一个危险的人。”
脑海里他低低轻笑了一声,血色波涛从她手上扩散开来,凶猛地淹没了整间屋子。
仙人一动不动坐在原地,若有所思地抓着依旧搭在她衣襟上的鹿角状触手。她的身影也被血红的水浪打湿,染上妖艳的红,一尘不染的长发和眸子是厚重血墨里仅有的亮色。
“既然您知道,请您告诉我,我到底是什么。”
仙尊的眸子清清冷冷,听出话语里的迷茫,她安慰般捏了捏那只红色的触手:“龙魂,龙族所有的亡魂。”
“这些血煞之气是神族的亡魂,是你在凡间被追杀的罪魁祸首,也是你活下来的依仗。”
“……至于你,曾有一世身为神族,大概得了龙冢的亲近,这些龙魂便随你轮回了生生世世。”
……
轻笑重新出现在脑海里,这次不再轻佻引诱,大约是亲昵和一点如释重负:“谢谢师尊,我还担心我是个怪物呢。”
红色的触手分成大量的细枝,合并后形状变得更加粗大,脱离了可爱的范畴。银姬看着它小心翼翼地缠紧她的手,摩挲的感觉让她的心跳再次快了一瞬。
“是怪物也无所谓,本尊并不在乎。”
好痒……
她沉着地忽略掉手上的不适,觉着夏莲这孩子很像蛇一类的生灵,危险、冷血,养得好了,或许还有一点忠诚。
哦忘了,龙族本就同属冷血动物。
“师尊,您当初为何收留徒儿呢?”
拍在身上的血浪多了些力度,银姬轻轻颤动了一下,她觉得有些不适,又说不上来。……麻麻的?有点痒?她握紧那只类蛇的触腕,挥袖挡住涌来的波浪,无奈道:“别闹,为师怕痒。”
波浪改拍为缠,约莫有撒娇和讨好的意味。
银姬想了一下,挑拣着道:“你神族那世救了为师一命,今世为师收你为徒,自是想偿还这份恩情。”
触肢上渐渐生出鳞片状的花纹,长须和龙角也长出来了。这条红色的小龙眼睛微眯,五只爪子紧紧抱住师父大人纤细的手腕,柔软的腹部亲昵地蹭蹭手臂。发音器官成型后,它开口大声道:“原来是这样,谢谢您。”用的是幼龙特有的稚嫩音色。
“……不客气。”
它轻轻啄了啄师父的指腹,又闭上眼,小脑袋蹭几下,看上去非常开心。
银姬认真端详了一会儿手腕上的红色小龙,忽然噗嗤一笑:“阿莲,你有点胖啊。”
小龙柔软的身体委屈地缩了一下:“师父……”
她笑着戳戳小龙软绵绵的腹部,又揉一揉,口里说出的话却异常冷酷无情:“为师已经见识到阿莲的真面目——撒娇这一招以后就别用了。嗯?”
“把神识收起来,今天我们还要学变幻之术。”
“唔。”
血色的小龙松开爪子,不情愿地变回血雾状态,回到原本的肉身里,房间也恢复了原样。
银姬撑着头,看他眼睛回到血色,淡淡道:“这些问题憋心里几年了?直接来问,为师自然一五一十地回答,用不着如此小心讨好。”
夏莲神识回拢,依旧不依不饶地凑过来,义正言辞道:“我很喜欢师父,今天知晓了答案,高兴得不得了才这样做的,不为其他。”
像一只急于讨好主人的大狗,少年忽然俯下身,紧紧抱住还来不及有所动作的师父。
他咧开嘴:“师尊,我今天很开心。”
您与我早有长远的缘分,得知这一点的我,已经快忍不住以下犯上的心情了。
银姬被惊得直起身子向后仰去,黑发的少年便随着惯性同主人一起倒在床上。
银姬愕然了好一会儿,那一瞬间她觉得夏莲简直想把她塞进他身体里。她不安地挣了挣:“阿莲,你怎么还像个小孩子?”
少年用力压住师父不肯松手,脑袋像时候那样埋进她的颈间:“师父,谢谢您!非常感谢您收我为徒!”
“这就是你的感谢方式吗!”被徒弟偷袭熊抱竟然还成功了,这个事实让帝尊大人非常不虞,但放在她腰间的手又让她痒得想笑,于是出口的话也软绵绵的,“快把手松开,想勒死为师呀?”
“对不起师父。”少年抬眸,瞳间泛起撩人的微笑。嘴里虽然是这样说,手上却纹丝不动。
银姬强忍痒意,荡着水泽的桃花眼怒瞪过去。
什么混账玩意儿!
不好,非常之不好。
身体使不上力,因为痒?……什么感觉呢,又酥又麻的,从心脏处延伸到四肢百骸,像触电一样。
从没有这种情况,她从没这样过。
非常不对劲。
仙人渐渐说不出话了,她抵住徒弟硬邦邦的胸膛,扭过头喘了口气。
隔着单薄的衣衫,少年身上的温度贴着她胸口,直直灼烧进心里。仙人不得已抱住锁骨上的大狗脑袋不让他乱蹭,听他颇有些失控地念叨着感谢的话语,眸色越来越深。
四肢百骸传来隐隐约约的渴求……需求,赴身的冲动——恍若号角长鸣之时,心里燃起的奔赴战场的渴望。
为什么呢?本尊在渴望什么呢?
奇怪的状态……但并不讨厌。
准确来说,唯一会这样做也敢这样做的是她的徒弟,当做家人长养的孩子,所以她并不讨厌。只是不能再让他接着过分热情下去。
所以她一个发力,直接将身上的大狗扳倒在床上,掰开箍在自己腰间的双手,揉着腰站起身,“真是个麻烦小孩。”
少年飞快地坐起来,大声道:“对不起,师父,需要我帮您揉腰吗?”
师父翻了个白眼。
少年跳下来,亲热地凑过来,漂亮的血红色眸子在白雾和余晖间熠熠生辉,“师父,我们去练习化形的法术吧!”
银姬一边往外走,一边嫌弃地推开他:“凑这么近作甚?为师不瞎。”
少年走在气鼓鼓的师父后面,笑而不语。
屋外霜结满树,在金色夕阳下反射出邃密的光芒。淡雾弥绕其上,美胜一般仙境。
山道上,一大一小,一前一后各自无言地走着,直到少年冷不丁地开口,打断了前面银发女子的神游天外。
“师父,有句话一直想和您说。”
银发的帝尊停住脚步,咔吧一下折断了手里的枯枝:“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