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离的脸上有极少见的凝重,一进暖阁就四下一扫,阿衾、流绾、苏子利落的退下,待最后走的阿衾带上门后,流离才开口
“姑娘,乐颐姑娘的尸身到了,何安查过,乐颐姑娘不是被打死的,似乎是中了毒”
谢舒眉头紧皱,“带我去”
流离侧身一步,躬身拱手拦住谢舒,“乐颐姑娘尸骨已腐,姑娘不见也罢”
谢舒未发一言,只淡淡看向流离,黑白分明的眸子恍若化身利器,锐利的她根本不敢直视,流离微叹一口气,抬步转身引路,一路无话。
谢舒到时何安已在何安堂的偏院候着了,临进门给谢舒一方帕子盖住口鼻。
这帕子是何安用特殊药材泡过的,味道奇大,有清明之效,尽管如此却还是盖不住这屋子里的怪味。
谢舒掀开帐子时,原本会以为见到如何恐怖的景象,可其实那只是一摊白骨,甚至连骨头都不甚完全,腹部还有几块小骨,只是这骨头的颜色似乎不太对。
“这味道就是这骨头发出来的”何安拿着一个黑色长木棍翻转其中一个骨头,那骨头上有深深的青色,看起来似乎像是长了一层青苔,“颜色越是青,味道越重,这很不寻常”
谢舒眉头皱的更深了“是毒吗?”
“我从未见过这种印于骨上的毒”
“能查出来吗?”
“我尽力”,何安有些为难的看着谢舒,郑重道。
谢舒又看了尸骨一眼,看着那些攒在腹中的小骨,心下一痛,这孩子还未出生……乐颐,这就是你的奋不顾身吗?
谢舒没有在屋内待多久,刚出门便迎上了刺目的阳光,谢舒眼睛通红的看着远处的屋顶,有些愣神。
流离有些担心的唤了一声,“姑娘”
谢舒听到流离的声音才慢慢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又是一派清明,将刚刚收到的信递给流离,“好好查查,当时的四子夺嫡”
“是”
谢舒回到谢府时已然是深夜了,第二日便是她的及笄礼,可是她却毫无睡意,半倚在床边,愣愣的看着窗外夜色。
太久了,她都以为自己已经不会难过了,可是老天爷似乎一直都没有放过她,以前还能装傻觉得世间美好,可是当她有能力翻开那些不为人知的角落时,那些真实到令人发呕的真相便毫不顾忌的展开在眼前。
乐颐是抱着天大的希望奔向她爱的男人,她满怀着憧憬期待去见那个人,最后却落得一尸两命的下场,甚至到了现在,也只有谢舒这一个故人知道,乐颐已经死了,客死异乡,无家可归。
黑愿从没见过这样的谢舒,她的眼中毫无神采,以往的黑白分明也变得深沉而内敛,可是她的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好似是在哀悼,又似乎只是在愣神,直到很久很久以后,黑愿看见一滴泪从她洁白的脸上滑落,那一刻黑愿才突然发现,原来谢舒也是会哭的。
阿衾和苏子辰时进门,谢舒已经起了,正静静地坐在床边,苏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直觉谢舒似乎不大对劲,刚想哄两句,却见谢舒站了起来,冲着她微微一笑道,“更衣吧”
谢舒是美的,苏子一直都知晓,可她也一直觉得谢舒的美是纯澈的,是张扬的,可这一刻谢舒似乎将所有的棱角收了起来,内敛又沉稳。
谢舒的及笄礼自然是极为热闹的,府门一开便有马车络绎不绝而来,沈氏与谢茉锦都忙着招待贵客们,直到及笄礼开始。
颜姝之今日穿了一身鹅黄双绣游鳞碧波长衣衫,先于谢舒走出来,四下一扫,便心中暗惊,谢家的面子着实不小,单皇子就来了两位,更别提诸位皇子伴读的,几乎当朝适龄的姣好男儿都来了。
待宾客齐备,谢舒一身白色襦裙缓缓走出,一时间满座宾客都看直了眼。
谢舒鲜少穿白色,似乎一开始她出现在人前就是张扬的,耀眼的红色配上她纯澈的眸光,看起来有种奇异的妩媚,让人惊叹,而穿上纯白襦裙的谢舒失了那份张扬,整个人不簪环,不施粉黛,走在合欢之下,恍然间众人只觉得眼前一晃,仿若面前步履款款的人不是一个及笄的姑娘,而是九天的仙子,可望可不即,一时间,有人甚至屏住了气息,生怕惊扰了这位仙子。
“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
待繁复冗杂的及笄礼毕,谢舒先谢过了正宾斐夫人,斐夫人是第一次见谢舒,初时只觉这姑娘美丽灵动,如今挽上发髻,插上木簪,穿着红黑正袍,竟是十分的大气端庄。
“我活了这大半辈子,还未曾见过谢姑娘这般美的人”斐夫人与斐离止一点也不一样,后者一直是张扬的,甚至有些过分妖娆的,而斐夫人骨子里有一股柔和的气质,说话不急不躁,极易让人产生好感。
谢舒低头一笑,“夫人谬赞了”
这一低头,原本朴实无华的木簪突然光华流转,竟生生折出几分上好的蓝玉光芒,比那宝石还要耀目几分。
斐夫人由衷地赞叹道,“这簪子真是好看”
听闻这话,一直端坐在侧的老夫人才觉得心中的沉闷散去,当初她特意请工匠做出上好的宝石金簪,结果谢舒却说自有安排不肯戴,刚刚瞧着她拿出这木簪,她只觉一阵丢面,如今看来,这个孙女当真是自有安排。
待到开宴,谢舒才腾出时间扫了整个花厅一眼,谢家一直深受皇恩,她的及笄礼能有皇子来参加已然是极大的荣宠了,今日还一下来了两位,四皇子不必说,九皇子恐怕是因着姝之来的,但不论是为了谁,总是给了她颜面
谢舒就这么一个一个扫过众人,不知为何,她忽然些微的有些失落。
不待她搞清楚这失落从何而来,就碰上了一直等在旁边的璃则彻。
璃则彻满心满眼欢喜,亲手将一个装饰精美的盒子递给她。
“礼不是送过了?”谢舒没有伸手接,只是问道。
“那是明面的,这是本殿亲自准备的”璃则彻略有些羞涩的道,
谢舒这才接过,打开一看竟也是一支玉簪,这簪子上雕着极美的纹饰,触手温润,是极好的蓝天暖玉,价值不知高过老夫人准备的那支多少。
“这——似乎太过贵重了”谢舒有些犹豫,不肯收下,
璃则彻忙解释道,“这是我特意为你寻来的,子浅妹妹可务必要收下”
说这话时,璃则彻直接伸手推回了谢舒的手,满眼急切,似乎谢舒是他什么珍之重之的宝物。
谢舒心中忽的泛起一股不适,面上却不显,只是将手抽了出来,将盒子递给身后的阿衾,“既然如此,那子浅便收下了”
话说的客客气气,谢舒面上也算是带着微微笑意,但不知为何,璃则彻只觉面前的人似乎离自己很远,远的让他心慌,
“子浅妹妹,可是不开心?”
“殿下,男女授受不亲,殿下日后还是避着些嫌为妙”谢舒意味不明的说了一句,听的璃则彻一阵心惊,他想解释什么,却见谢舒抬脚要走,便急忙去拦。
小道就这么窄,他诚心拦,谢舒便前进不得,只得站在原地,却也不肯看他一眼。
璃则彻有些慌乱,“子浅妹妹,我的心意你是知晓的!我——我……”璃则彻一急,连本殿也忘记说了。
谢舒淡淡然道,“堂堂四殿下的心意,子浅可万万猜度不到!”
这话说的有些不客气了,可对面慌急的璃则彻丝毫没有不快,反而更加着急了。
“子浅妹妹,你听我说,我自始至终都中意你一人,再也没有别的心思了”璃则彻有些担心的观察着谢舒的表情。
谢舒掀起眼皮,淡淡的扫了面露紧张之色的四殿下,冷声道,“四殿下,你挡住我的去路了”
“子浅妹妹,我——”璃则彻还要再说,却见一人从谢舒背后缓缓走来。
谢舒顺着视线看过去,却是王茗烟,顿时冷笑一声,“四殿下等的人来了”
璃则彻还待再说什么,可有外人在,一些话是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了,谢舒见璃则彻放弃了,便毫不留恋的转身便走,身后还隐约能听见王茗烟娇滴滴的行礼。
待回到席上,颜姝之立刻从璃言安的视线中逃离,坐到谢舒身边,“你今这面子可真大”
谢舒听见她的揶揄,瞥了璃言安一眼,“还是借了姝之姐姐的面子”
两人笑闹一阵,刚刚的憋闷散去不少,而直到席散,谢舒都再未见到璃则彻了。
西竹院
“姑娘可不知道,今日发生了一件大趣事呢!”流三痞气十足的凑到谢舒一侧,脸上挂着无法忽略的幸灾乐祸。
“什么趣事?说来听听”,谢舒拖着正袍端坐在塌边,手里捧着流络刚煮的绿豆汤。
“茗烟姑娘本来正与四殿下说话,却四殿下的伴读傅长荣打了岔,四殿下想走,茗烟姑娘忙着留,傅长荣不明所以,竟还质问起茗烟姑娘为何既亲自邀请他来,又对他冷言冷语,据说四殿下听见这话,脸都黑了”流三学的惟妙惟俏。
谢舒嗤笑一声,“看来王茗烟不算是单相思,只是不知道她挤破头闯进去的地方,到底给不给得了她想要的。”
“怎会!四殿下与茗烟姑娘肯定没什么心思!”苏子忽的冒出一句,使劲给流三使眼色,流三虽不甚明白,但也转身离去了。
“小苏子今日这是怎么了?”谢舒一脸好奇的问她。
苏子皱皱眉,心疼道,“姑娘别想这么多了,四殿下定是心仪姑娘的,那茗烟姑娘是自己往上倒贴的,姑娘实在不必在意”
谢舒一听便知道小苏子误会了什么,淡淡解释道,“我不在意的”
“怎么会不在意,姑娘最后那句“你等的人来了”醋意可大着呢!”苏子实在不信谢舒的说辞,
谢舒这次是真的笑出声来,她无意解释太多,伸手在苏子额头上点了下,摆手让她们都退下。
及笄礼毕,便是定亲了,只不过不知道璃则彻会坚持到什么时候,王茗烟又会忍到什么时候。
忽的窗柩一响,眼前黑影一晃,黑愿便跪在身前了,手中拿着一把羽箭,打开来看,却是三个字“淮安坊”,落款——言若。
“言若?”苏子缓缓念出那两个字,有些发愣,
“言若诺,是璃诺”,谢舒的语调仍旧淡淡的,但苏子就莫名觉得姑娘似乎开心了些。
谢舒将信折起来,说起来也真是巧,她几乎见璃诺一回就醉酒一回,上次还差点从顶楼摔下来,想到这,谢舒一直压在心头的大石不易察觉的轻了一轻,
好似人就是有让自己快意的本能,哪怕明知道面前的是浮萍,抓住了也不可能将自己从深水中捞出来,但就是下意识的想捏在手里,万一呢?万一,真的就有用了呢。
谢舒倏然起身,利落的返回阁楼钻进密道,半盏茶后,就到了淮安坊。
流纹看着突然现身的谢舒,丝毫不显惊讶,只是抬手指了指隔壁,
谢舒穿着及笄礼服抬步迈入隔壁雅间,抬眼就见一个模糊的影子隐在屏风之后,那人穿着一身湖蓝色长袍,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正在抚琴,饶是她曾被称为京中第一琴师,还是不得不佩服璃诺的琴技,孤傲而深邃,好似独一人站在偌大的天地间,苍茫又空荡。
待到曲子听完,璃诺才不急不慌的从屏风后转出,一抬眼便是身着红色礼服的谢舒,这礼服十分考究,红底参了金线,勾勒出绚丽至极的孔雀纹,黑色回形纹刺绣沿着双襟垂坠而下,宽大的袖口也绣了一圈黑色的回形纹,将一向纯澈干净的谢舒衬的多了几分英气,好似她突然就脱离了女儿家的娇憨,单是站在那里就有了几分睥睨的气场,说不出的华贵内敛。
璃诺心中惊叹,嘴上却没露出一丝一毫,“怎的今日不穿男装了?”
“懒得换”谢舒半垂着眼皮,十分自在的转去屏风后,将他的琴抱了出来,这是一把焦尾琴,不算多名贵,但也极为上乘。
谢舒合着璃诺刚刚的曲,又弹了一曲,这一曲柔肠百结,极尽哀婉之能事,惊的璃诺险些笑出来。
“想不到,你还会弹这种曲子”
谢舒勾唇一笑,闲闲的拨着琴弦,“怎么?曲子作来不就是让人弹的么”
“的确”,璃诺似乎有什么事要说,谢舒不问,他也不主动提起,两人就这么在谢舒的琴音中坐了有小半时辰。
谢舒似乎今日要弹个畅快似得,曲子一首接一首,什么都有,甚至后来璃诺都怀疑她在乱弹了。
终于谢舒的耐心告罄,猝然断了琴声,站起身便要告辞,脚都迈出去了,她却忽然听到一声闷笑。
她脚步一顿,刚要扭头,右手却忽然传来一阵温热,而后就有什么温凉的东西沿着她的手指缓缓向上,璃诺垂着眼看几乎在他怀里的谢舒,轻声道,“生辰礼”。
谢舒侧身一步拉开距离,而后抬起自己的右手看了看,纤细的手指之上有一个青玉扳指,这扳指着实没有什么出彩之处,如果非要说有,那就是青玉之间似乎有一丝极细的血丝,不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谢舒挑眉看向璃诺,似乎是在问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璃诺很明显没打算多说,只是问道,“喜欢吗?”
谢舒愣了愣,而后诚实的点点头,“还不错”
得了满意的答复,璃诺顿时粲然一笑,薄薄的唇勾出漂亮的弧度,斜飞的丹凤眼也缓和了锐利,眉宇间尽是放松下来的温和,像是破冰之后深邃的湖泊,有着舒适的静谧,又有着清澈明亮的月光,好似得了合心意的生辰礼的那个人是他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