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安灵一路走,知晓文言清跟在自己身后,希望他能过来拉住自己,下意识放慢脚步。可是她慢多少,文言清就慢多少,保持固定的距离。沈安灵久久未等到自己所希望的画面,心中委屈,眼眶中沁出泪水,她抬手抹去。
文言清愁着眉,他心念若是沈安灵就此误会下去,直接入了宫,或许也是好的。这样他便不用坦白身份,她也不会失望,不过当自己是负心汉罢了。即便如今觉得心如刀绞,可是长痛不如短痛,随着时日过去,便会抚平一切。他日若是她在宫中安好,遇见良人……。想到此处,他红了眼眶。
两人一前一后,从日落到夜幕。揽月坊门前亮起了灯笼,沈安灵站在门前,良久,回了头。文言清牵着马站在路口,看着她,目光交接的刹那让他动容,脚步踏出一步却又定在原地。
等了许久,沈安灵没有等到文言清走过来,一咬牙,流泪步入揽月坊。她没看见的是,文言清看着她离去的背景,泪水模糊了视线。
文言清仰头,深呼吸,闭眼。结束了,这样便是最好的结局,文言清告诉自己。定了定情绪,文言清抬手将泪水抹去,上了马车,往云遮而去。
“安灵?你没事吧?”田一守在后院弟子厢房门口,见沈安灵红着眼。
“没,风大落了砂。”沈安灵扯谎。
“……?”田一看看天空,今日微风徐徐,哪有这么大的风?“师父说你去买香粉,念着你怎么还未归,差我在这候着你。你要不和师父说一声吧,想必他老人家挂心。”
“嗯。”沈安灵应答,“师父还在书房吗?”
“许是在的。”田一回答。
“还让你在这等着我,我……”沈安灵心中过意不去。
“师父说你去买个香粉罢了,我心中念叨你再不回,我便去投案了。”田一说道,“你快去,我走了。”
沈安灵走至翟仁生书房门侧,抬手敲了敲门。
“师父。”她轻声唤道。
“安灵?进来吧。”
“是。”沈安灵应声,推开门走进去。
“他身体无碍吧?”翟仁生瞥了一眼沈安灵,继续书写手里的文书,云淡风轻地问道。
“……”沈安灵吃惊。
“你打小不擅同我撒谎,一撒谎便不敢看我的眼睛。”翟仁生将最后几个字写罢,搁了笔,抬头看她,温和地说道。
每年揽月坊都会往常春诗社向文言清求词一首,可历年来毫无例外的,常春诗社都代替文言清婉拒。今年揽月坊本来只是抱着例行公事的心态,却没料到文言清听闻沈安灵名讳,立即首肯。翟仁生表面不做声,心中却是清明得很。去年迩雅节,文言清对沈安灵的青睐他亲眼目睹,更不用说这一年来文言清时常下拜帖邀约。
今日沈安灵听见文言清身体抱恙便开始魂不守舍,临走前还向文义正确认再三。回程马车上,沈安灵撒谎去买香粉,翟仁生便已了然于心。
他毕竟也年轻过,也知晓儿女情长,故此没有拆穿。
沈安灵鼻头一酸,走到翟仁生身边,蹲下,将头靠在翟仁生腿边,泪水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文先生定会为他寻着良医,你莫担心。”翟仁生见她如此,心疼地拍了拍她的头,安慰道。
“言清他没有生病。”沈安灵说道。
“他们欺负你了?”翟仁生听罢觉得古怪,正身正色问道。他莫不是文义正看不起沈安灵歌伎的身份才撒谎儿子身体抱恙?
“没有。”沈安灵抬头看着翟仁生,赶忙否定。
“傻姑娘。”翟仁生抬手,将沈安灵脸上泪痕擦去。“既不是受气,你哭什么。”
“师父,若是安灵进宫,日后要见师父是不是就难了?”沈安灵问道。
“……师父知晓你不愿,早就回绝了。”翟仁生宠溺地说。
“师父将安灵捡回揽月坊,教安灵识字、为人、学艺。如今安灵终于有机会报答师父,怎么能……”沈安灵的心被试图欺骗自己的谎言扯得生疼,住了口。
“师父与你说过,若言不由衷,不说也罢。”翟仁生柔声说道。
沈安灵听罢,突然泣不成声。翟仁生不再说话,拍着沈安灵脑袋。
“他不明白我的心意,他若知晓,便应同师父一样。”沈安灵哽咽,“可他却说什么羡慕。”
“他多次参与科举,却都止步殿试。如今你有大好前程,他没因此妒忌,反而坦言说羡慕,是在替你高兴,本意是善。”翟仁生听罢,笑着说。
“那为何师父都知晓安灵不愿,知晓安灵一点都不高兴。”
“多大了,还同师父撒娇。”翟仁生笑出声。
“你若是愿意去,也不错。”许久后,翟仁生继续说道。“光耀门楣。我能在你师娘面前挺直腰杆啦。”翟仁生开着玩笑,指的是曲宛仙已有两名弟子成为了宫廷舞伎,如今有一位成为下一任宫廷舞伎先生,这位正是他们的独子翟羽。
“安灵只想一直陪在师父身边,哪儿都不去。”沈安灵抬头看着翟仁生撒娇。
“做个老姑娘?”
“嗯,就做个老姑娘。”
“哈哈哈哈!”翟仁生被沈安灵逗笑。
文言清回到云遮,院落里无人,仅远处厅堂里孤灯一盏。他理了理情绪,往里头走,因为紧张,手里不禁握起了拳,眉头紧锁。
云遮里假扮家仆的小杀手、线网弟兄们齐聚在后院厅堂,眼下均低眉顺目站在两侧,阿绿跪在中间。文言清小心翼翼走到阿绿身侧,对文义正行礼。
“师父。”说罢,不由地侧头看了一眼身边的阿绿。
阿绿脸色煞白,若不是他双手拧着衣服,身子发颤,看不出有何不妥。
文言清拧眉,将目光回正的刹那,看见阿绿膝下一根细木棍,不知已经跪了多久。
“回来了。”文义正坐着,手捧茶盏。
“弟子知错。”文言清说道。
“说明白了?”文义正问。
“听闻乐官要人。”文言清说到此处,稍作停顿,心中有试探之意。
文义正兀自抿茶,没有搭理。
“她说……既是乐官要人,便是定局。”文言清继续说道。
“嗯。”文义正应了一声,表示这是事实。
“弟子思忖,就此了断,对谁都好。”文言清说罢,感到心被人揪了一下。
“想明白便好。”文义正将茶盏放在手边桌案上,抬眼看了一眼左右两边站着的人,“都记在心里了?小惩大诫。”
“是。”两边人应声,阿绿声音哆嗦。
“你们退下吧。”文义正示意两边站着的人。
阿绿见仍未让自己起身,心中苦不堪言,加上膝上的痛楚,表情扭在了一起,双目噙泪。
“师父……”文言清不忍,脱口。
“嗯。”文义正装作不明白文言清何意,淡淡应声。
“是弟子私自外出,该罚的是弟子。”文言清开口。
“嗯。”文义正应声,示意身旁管家取了根木棍来。
文言清将管家递过来的木棍置于膝下,跪了上去。
“我知晓彦儿你想为他求情。”文义正说罢,看着阿绿,阿绿哭求着看着他。
“阿绿抗命,便是错了。”文言清垂眉。
“阿绿你怎么想?”文义正问。
“阿绿知道错了。”阿绿哭着说。
文义正又端起手边茶盏,抿了一口。阿绿见状,知晓文义正不满意他这样回答,憋着嘴,双手拧着衣角,不知因为紧张还是因为疼痛。
“听闻安……沈姑娘多次前来云遮,阿绿定是于心不忍。”文言清开口。
“倒是忍心看自己弟兄因为女人乱了心。”文义正语气平淡。
“阿绿并无此意!”阿绿听罢慌忙解释,小腿前面的骨头从木棍上捻过,他疼到弯腰。
“都起来吧,夜深了,退下吧。”文义正吩咐。
阿绿哪里起得来,刚起来便跌了下去,管家不忍,上前将他扶了起来。
“谢当家的!”阿绿泪流满面,在管家的扶住下不断鞠躬,几乎是被管家抱出去的。
“谢师父,弟子也退下了。”文言清拱手。
“嗯。”文义正点了点头。
一转眼便到五月,空气里开始弥漫艾草的味道,云姨得空便在院子里编五彩绳,待到五月初五那日,好让兑门人手一个。柳玉埙得空之时便坐在云姨身侧,向她请教结绳之法,或是端阳节美食的制作。
燕玺自从回到艮门,琴技上没有退步,反倒是长进了不少。因为除了习琴没有其他琐事,每日大早便往兑门去。若是甲班无安排授业,便在千啭阁待至扶溪苑用膳,随后回到艮门,练习至入睡。日日如此。
五月初四这日,雨下得有些大,沁鸣谷被这场雨洗刷得略显冷清。燕玺在千啭阁门口未见着自己带来的簦笠,看了一眼外头的大雨,住了脚步,低头靠在门侧。余光瞥见雨帘后有人撑着簦笠,缓缓走来,她下意识侧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