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给弟子一次机会。”文言清重复。
若是靖无心仪那姑娘……,那样太残忍了。若现在站在柳玉埙位置上的人换成安灵……文言清哪怕仅是设想,心就被拉扯得生疼。还是由我来吧,文言清想道,即便日后这份友谊不复存在……。
“……”文义正看着文言清,这虽是请求的表情。文义正眉头微皱,他在文言清的脸上看见过许多表情,即便是请求的表情也有多种多样,唯独从未见过这一个。上一次文言清对他露出请求的表情,是希望他准许自己参加科举。对此作了万全的保证,以绝对不会进入三鼎甲来求他同意。当时的表情十分坚定。而这次的请求似乎不单纯是请求,眼神中分明多了几分决绝与……哀伤?
“沈姑娘的事,希望你想明白。”文义正说道,“以她的能力,去王宫里定会有更好的发展。”
“弟子明白……”文言清暗了神,应答。
“别让我失望。”文义正掷地有声,说罢提起地上的鞭子,走开了。
文义正这般说辞,便是同意再给他一次机会,但若再失败,沈安灵便会从他的生活中消失。而最后一句……,直击他心灵,让他惶惶不安。
老徐在远处,见文义正走开,小心翼翼跑到文言清身边。一日一夜,腿脚早已僵化麻木,文言清借着力,费了好大劲,好不容易才勉强站了起来。
麓城南郊一处荒宅,文义正坐在屋内,屋门前立着一位忘川林的侍从。文言清这次任务的雇主坐在院落中的木方桌前,桌上放着一副茶具,沏着上好的茶。文义正所坐的这个位置,恰巧能看见雇主,而雇主却看不见他。
“昨日才入手的单枞茶,尝尝。”文义正在屋内也品着这茶,体态悠闲。“正巧赶上茶季。”
“与先生两次会面,先生均不露面,连嗓音也换过,真是谨慎入微。”
“实不相瞒,确实不便。”文义正服用过能改变嗓音的亚音丹,“望您见谅。”
雇主撇了撇嘴,刚想说什么,却被文义正打断。
“您似乎也多有隐瞒,彼此彼此。”文义正说罢,笑了一下。
“……”雇主握着茶杯的手紧了紧,不再和文义正兜圈子,单刀直入。“先生定知晓在下为何而来。”
“在下先代表弑盟向您道个歉。”文义正说道,“弑盟中许多杀手,尤其是那些有点实力的,都以另一番身份藏身于世。这次略显匆忙,前去的杀手担心暴露身份,故此才未得手。您乃我弑盟大雇主,我弑盟定不会怠慢。”
“听闻您身手了得,在下希望……”
“承蒙您抬爱,在下已不比年轻之时。”文义正打断。“还望您切莫着急,勿要因此对弑盟失了信任。”
“……”雇主咬了咬牙,“近来她会去听风楼。”
“这……”文义正呷一口茶,“这次前去的杀手,因任务失败,还在受罚。还望……”
“弑盟这么多杀手,难不成只有他一个人能去?”雇主打断,语气中透着不满。
“弑盟有弑盟的规矩。”文义正说道。
“大名鼎鼎的弑盟,做事竟这般拖泥带水。”雇主愤怒。
“您莫生气。”文义正云淡风轻,“您言说这小丫头功夫了得,跃下山崖都还留有一命。凭此,我弑盟也不敢随意差人前往。派小杀手不计代价前去暗杀却也未尝不可,可若两败俱伤……”文义正又呷了口茶,让空气中留了白。
外头雇主知晓文义正还有后话,没有打断。
“于您,于我弑盟,都不是什么好事。”文义正继续说道。
“先生只管干脆,我沁鸣谷定要除掉此人。”
“即便如此,也还望您再等等。”文义正说道,“您不担心后果,可我弑盟做事向来有所分寸。不能牺牲的,决不牺牲。”
文义正说的这番话,带了私心。只是那个他带大的孩子,用那般眼神求他,为人师为人父,便希望尽量满足罢了。他所授予文言清的,自然也是他最为擅长的。察言观色。屋外的那位,一定会妥协。因为那个人并不坦诚,有所隐瞒。正因如此,他才会急切,才会愿意花这么大的价钱,言说了一番看起来合乎情理却疑问重重的说辞。
“三月华清寺开春大典。”雇主拧着眉。
“这……在法师眼皮子底下动手,主子恐怕……。”文义正说道,“先盟主对法师尊敬有加,主子师出先盟主,定不愿……”
“啪”地一声,雇主把手中杯子拍在桌子上,扬长而去。
“当家的,这……恐怕不太好吧?”等雇主策马不见人影,门口站着的侍从对着屋内的文义正说道。“若让主子知晓……”
“心不诚,何成事。”文义正没有多说。
对于这次的任务,书佳期给他的信笺中也言说这任务不明朗,雇主话语中遮掩过多,务必果断解决。他也算是抗命。
靖无从忘川林折返回华清寺后,每日除却晚课去往武场,都在观音殿。
“铉无。”第三日,过斋之后,归一来观音殿寻他。
靖无的手指,刚拨过一颗珠子,听闻归一的声音,心中酸涩。他收起挂珠,起身,出了观音殿,对归一恭敬地合掌行礼。
“师父。”
“冬日暖阳,陪为师走走。”归一说道。
“是。”靖无应声。
靖无陪着归一,从观音殿,行至山门前,又绕向后山,一路无话。
“再过几日,便要开春了。”归一驻足,看着远处,缓缓说道。
“是。”靖无立在归一身侧。
“四季流转,冬寒夏暖,春华秋实。”归一感叹。
“弟子愚钝。”靖无不明其意。
“即便执着一季,四季变化也不遂尔愿。”归一继续说道。“若是执拗,便生贪念。”
“是。”靖无竖立在侧,眉头微皱。
“师父……”靖无开口,“若遇两难之境,该何如?”问罢,靖无的眼中有光在闪烁,明灭不定。“假若……”靖无匆忙补充,“假若有两个人,均得了世间难解病症,药只有一份,该何如?”
“若两人在九龙国两地,该何如?”归一反问。
“……”
“若两人在不同国度,又该何如?”归一又问。
“……”靖无欲说还休。
“铉无,色空无异。”归一回答,伴随着一声不明显的叹息声。“为师总与你说,你执念太重。放下。”
“是……”靖无叹息。“弟子让您失望了。”
“铉无。”归一唤道。
“弟子在。”
“又要开春了。”
“是。”靖无心中哽咽。
又要开春了,又是一年,生死明灭,循环往复。
归一在劝他回头。
离华清寺的开春大典祈福仪式还剩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沁鸣谷照例为大典奏乐《泰和安宁》。二月初,沁鸣谷开始挑选参与《泰和安宁》的乐师,除却入室弟子,列入甲班的弟子也能参与。选拔当日,沁鸣谷所有前辈均要到场,参与选拔的弟子依次编号,现场再次抽取先后顺序,站于屏风之后。因此,大部分人是听不出正在演奏的弟子究竟是何人的。
沁鸣谷主瑶琴,自然瑶琴的竞争最为强烈。不过这次源于宫璃瑟闭关,往常在边缘挣扎的弟子们这次劲头十足。
说是劲头十足,真正劲头十足的也只有庄梦蝶罢了。瑶琴乐师共需要六名,按照实力而论,这次宫璃瑟若是闭关,多出的名额,定是落到琴技日渐高涨的燕玺身上的。但庄梦蝶近日琴技见长,郁婉婷便鼓励她也来试一试。
再加之,往日里排名第六的那名弟子与陆望江不相上下,陆望江又是努力之人,早有赶超趋势。故此,庄梦蝶最近一直以陆望江为目标,单方面处于“你追我赶”的状态之中。
可惜一个是临时抱佛脚,一个是长久以往的踏实努力,最终陆望江获得了第六名瑶琴乐师的位置。
其余乐器属于术业有专攻,每年参加的弟子都不差上下。从兑门来说,除却有一年魏琛发挥失常落选之外,常落的琵琶,魏琛的瑟,阙定的编磬,几乎都在意料之中。
今年除了瑶琴部分人员有变,最大的变化,当属竹笛乐师。以往《泰和安宁》的笛声均由坎门首徒吹奏,今年大部分前辈选择了柳玉埙。
孟其苍对此结果,毫不掩饰内心的不爽,放榜当日,一声冷哼,直接离了场。他的弟子大气不敢出,只得埋着头跟着离开。
毫不掩饰内心的自然不是孟其苍一人。
在柳玉埙对着榜单确认了三次自己没有看错,又掐了自己一下确定不是做梦之后,转身朝桑洵那儿跑去。一边跑一边嘴里喊的那声“师父”,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眼球。
放榜的前一日,柳玉埙紧张得睡不着觉,辗转反侧,最后干脆起身往千啭阁去,在空地前练了一夜功夫术法。管颉那夜刚巧值岗兑门,看着柳玉埙在那上蹿下跳,思忖次日放榜,不禁会意,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