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气的是,先生也不仔细问一问,若今日不是我看见,师妹那样摔了下去,要是有个什么……”
“埙儿。”桑洵皱眉打断。“说话注意点。”
“我只是说实话罢了。那些人,分明就是在嫉妒,所以才逮着师妹的短处来捉弄,还冷嘲热讽。这里可是沁鸣谷,有本事拿音律论高低。”
“埙儿。”桑洵厉声。
“是……”
“去找许医师看看。”桑洵软了声。
“我没事。”柳玉埙心中有气,随口拒绝。
桑洵看着柳玉埙,不说话。
“我现在就去。”柳玉埙看着桑洵,良久,卖乖地扯过一个笑容说道。她看了一眼云姨,对她挥了挥手,出了房门,离开兑门,往许清处去。
“埙儿这孩子就是直率。”云姨笑着说
桑洵看着云姨,笑着摇了摇头。
半个时辰后,柳玉埙出现在了许清面前,大致说明来意。许清笑言柳玉埙的风范实乃一代侠女,柳玉埙不置可否。许清一边布阵为她调理内伤,一边问她身上所用的药哪里来,聊过片刻,柳玉埙才知靖无赠送她的这副药如何珍贵。
迩雅节那夜,靖无离开云遮后并未直接回到华清寺,而是先去了临近的无月村。他行至两条巷子交接的暗处停下,按照一定规律吹起口哨。重复了三遍,巷子里的一户人家亮了灯火。
“竹儿?”妇人气若游丝。
“娘亲,我内急。”莫竹的声音。
“去吧,当心些。”妇人说罢,引来阵阵咳嗽。
“好。”莫竹应声,跑了出来,将房门带上。
见到靖无,莫竹一改脸上稚气,换上了与年龄不相符的老成。
“和尚,你知道现在什么时辰了吗?”莫竹小声质问。
“抱歉。”靖无压低声音。“长话短说,希望你帮我留意一下书生的动向,我……不方便。”
莫竹听罢挑眉,生怕自己听错了。
“你俩素来走得近,何要我做这事?”莫竹问。
“正因走得近,才要你做这事。”靖无冷言。
“他有事瞒我。”靖无接着说。“帮我做这件事,这月月钱归你。”
“……”莫竹皱眉思索,“我本就与书生不熟,除却每年月夕打个照面,从不往来。”
“你每日去一次云遮附近,若他不在,便与我说。”
“和尚,这事违背弑盟的规矩。”莫竹冷眸。
“……”靖无自知理亏。
一时间两人陷入沉默。
“……成。”莫竹又思索片刻。“我要你半年的月钱,若有任务,赏钱也归我。”
“可。”靖无应答。
离开无月村,回华清寺的路上,靖无反思今日,突然笑了。
我这是在做什么?靖无问自己。
“和尚也有动情的时候?”靖无的耳边仿佛听见文言清的声音。
我……。靖无下意识吞咽,定了定心。
“最好不是。”靖无的脑中再次响起文言清的话。
最好不是……。靖无心中的不安越渐明朗。
在这之后的第三天,华清寺刚过完斋,靖无就在瀑布院落见到了莫竹。莫竹说今日云遮书塾的教书先生不是文言清,在门口问了学子父母,听闻文言清要离开好一阵子。靖无听罢立刻换了身衣裳往麓城云遮书坊去。
此时大致未时将尽,书坊中无人,只有阿绿一人坐在柜台那打着瞌睡。他感受到有人,睁了眼。
“当家的不在?”靖无朝书坊瞥了一眼,确定无人,又压低声音问道。
“原来是和尚。”阿绿礼貌的行了礼,小声回答。“当家的回忘川林去了。”
“书生呢?”靖无又问。
“一同回去了。”阿绿答。
靖无对着阿绿双手合十行礼,回到华清寺去。此时,华清寺晚课结束,靖无在方丈室见到的归一。
“师父,弟子欲要离开一阵。”靖无立在门外,体态恭敬。
“大典前定会回来。”靖无又补了一句。
“天未转暖,勿减厚衣。”许久,归一说道。
靖无分明听见归一轻轻的叹气声。
“是。”靖无跪下,认真顶礼后才离开。
非忘川林的马匹,进入忘川林后都会被宰杀,这是为了以防万一,某日这匹马带了其他人去到这里。
靖无不愿杀生,策马至离忘川林还有2里路的地方将马停下,而后徒步。忘川林实则是麓城南部丛林深处的一片树林,弑盟南部坐落于这片树林的更深处,才因此而得名。进了忘川林,靖无行路一柱香左右,华清寺众人,以及归一的脸跃上他心头。思忖片刻,咬了牙,又折返回了华清寺。
次日归一在寺中见着靖无,靖无跪在观音殿。归一没去叫他,兀自摇了摇头,离开了。
文义正早也听说文言清任务失败,文言清到达忘川林后,在中庭跪了一夜,文义正才来见他。
眼下,赤膊跪立在那儿的文言清双手攒着拳,用仅存的意志力让自己定在原处。文义正站在他身后,鲜血从他手中的鞭子上滑落而下,文言清的血。
离他们数十步距离外,站着此刻在忘川林的所有弟兄,文义正叫来的。这些人即便平日里对文言清再不待见,再心存嫉妒,此刻眼神中也均是闪躲,无人能直视眼前这副血肉横飞的画面。
文义正走到文言清面前蹲下,对于文言清笔直的身躯,他还需要稍微抬头才能与他对视。
于文言清眼中,此刻文义正看向自己的眼神,冰冷如刃。陡然,关于曾经唯一一次任务失败的记忆从心灵深处涌现,他浑身不由地颤抖起来,眼神下意识想要闪躲,但他不敢。
对他而言,文义正总有手段剖开他想要设防的内心,让他恐惧。例如眼下,文义正当着众人的面惩罚他。便是要他清楚,他与在场众人无异,只是忘川林的一名杀手尔耳。与其说是惩罚,更像是凌辱。
文义正从未对在场的任何人如此心狠过。
文言清不由地在内心自嘲了一番。
而这才是文义正所希望他感受的,随时会被他文义正抛弃的恐惧。
与儿时无异。
“弟子知错。”许久未开嗓,文言清嗓音干哑。文义正根本无需多言,仅是用眼神,他便已知晓其中深意。他眼神闪烁,是欲要闪躲而不可为的挣扎。
文义正站起身,提着鞭子,又绕到文言清身后,抬头目视远方,崇山峻岭后的太阳似乎尚未做好准备,山尖隐隐泛红。
“沈安灵,好名字。”文义正的语气平淡如死水,手中劲道狠厉,鲜血顺着鞭子的末端被摔在了地上。
“师父……”文言清狠狠攒着拳,语气中分明带着祈求,他害怕。
“彦儿长大了。”若不是语气冰凉,这本是一句欣慰之话。
“是我对你太过放纵,让你忘了身份。”文义正说道。
每一句话,都伴随着飞洒而出的血珠。
“当家的……。”忘川林的管家徐老硬着头皮开口。
文义正扬起鞭子的手悬置在空中片刻,放了下来,等管家继续说话。
“书生一路奔波,早已疲惫不堪,尚未进食便在这跪了一夜,再下去……”即便是冬日清晨,薄汗覆了管家满额。“再下去……”
“老徐心疼你。”文义正说道,陈述句。
文言清做了吞咽的动作,定了定神。
“徐老,文彦没事,文彦……可以。”说罢,他不由地闭上眼,手上的拳头再次握紧。如预期般,鞭子在他身后落下。
在场的弟兄们纷纷将头低下,小心翼翼地交换着眼神。文义正向来风度翩翩,说话也是和颜悦色,大家第一次见到他这样的一面。虽听闻文义正对文言清十分严厉,但大家思忖既是师徒,又是名义上的父子,如此也正常。也因此,众人才会感叹不平等,心生嫉妒之心。
但今日,大家只要换位思考,若是跪在那鲜血淋漓的人是自己,便会对自己一直以来对文言清所抱有的情绪而感到愧疚。
“听闻近日你与沈姑娘联络颇多。”文义正说罢,文言清听见鞭子掉在地上的声音,心中不由地松了口气。
文义正走到他身前。
“弟子心仪沈姑娘已久。”文言清照实说。“是真心实意。”
“她知道你是谁?”
“……”文义正问的自然不是表面上的身份。文言清欲说还休,黯了神色,“不知……”两个字轻轻吐出。
“因何没告诉她?”
“……”因为害怕……,文言清听见了心声,说不出口,不由地把头低了下去。
文义正让中庭的弟兄们都散了,独留自己与文言清二人。
“记得你是谁。”
“……是。”忘川林的杀手尔耳……。
“听闻靖无也在。”陈述句。
文言清听罢,瞳孔不由地放大,心中一惊,定了神,身体上的疼痛拉扯神经,让他思维也变得清晰起来。
“这任务本应他来完成。”文义正说道。“听闻,他认识……”
“师父,请再给弟子一次机会。”文言清第一次打断文义正的话。在文义正提到靖无的刹那,他做了决定。
说罢,文言清抬头,坚定地看着文义正。文义正显然感到意外,挑着眉,难以置信地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