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日子还是和从前一样,但是我依然察觉到某些东西正在悄悄发生变化。
譬如,吃饭时景会偷偷地瞄瞄两眼我的脸,却又在我抬起头时像个慌张的小兔子一样躲避我目光。
霜仍旧每日用她的法力维护我那张的脆弱的外表,施法过度的她有时会面目苍白,在为我画眉时眉笔颤颤不安,我一抬眼,便能见她那倔强地抿着的苍白的唇。
他们都在尽力保护我,直到霜死的那一天,她还仍旧为我梳妆。
每个魅到一百岁时都会举行成年礼,霜在成年礼那天不再像往常一样无心梳妆,她打扮得清丽妖冶,像株紫幽莲,在清冷的月光下摇曳的倩影让人不禁想起魅族那远古的空灵悠远的曲。
宴席上,许许多多的人为她献歌敬酒。
阿娘说,魅是一眼钟情的,那翩翩公子里,不知有多少的人倾付了一生,可这一切,我并不懂,只懂何为嫉恨。
我喝两盅温酒,感到脸上烫滚滚的,找了个借口搪塞着回了房。
当我跌跌撞撞来到镜前,那魔鬼般狰狞的面容又出现了,又来了,它又来了,阴魂不散。
旁边的丫头吓得脸都白了,景闻声赶了过来,他细声安慰完丫鬟后又把我镜前拉扯开。
“灵……”,他不知如何开口。
“为什么?为什么……”,连第一次发觉时我都不曾似这样感到绝望和害怕。
“灵——别这样,都会好的”,他双目呆呆地盯着地板。
我望着他那疏朗清澈的眉眼,不禁想对自己呕吐。
“别告诉霜,我出去走走,让阿爹阿娘别担心……”
“灵”,他想拉住我。
“别担心,我真的只是走一走”,我甩开他的手。
他微张了嘴,而许久才沉着声音开口:“别害怕,哥哥会保护你的,我们都会。”
“嗯”,我伸手擦了下眼泪,挤出一个笑容,我不知道那张魔鬼般的脸笑起来是怎样的。
家里的舞曲渐渐在耳边消散,我盲目地穿过森林,淌过河水,走了很久很久,直到没了力气,在一片洒满月光的草原上我才歇了歇。
我忽然觉得好冷,那无能为力的心寒一点一滴地冷却我身上的温度,眼泪也愈发冰寒。
“灵……”,我隐若听到有个声音喊我的名字,茫然地抬头,四周除了一片茫茫的草原外别无他人……
“灵……”,忽然有个影子从背后笼入眼前,我回头一看,看见了一个赤身裸体的绝貌女子站在我身后,不禁吓了一跳。
可转念一想,连忙捂住了自己的脸,我才更可怕,不是吗?
“别害怕,灵……”,那个女子轻声道。
她握住我的手,慢慢放下,我看着眼前的女子赤身沐浴在月光下,明眸皓齿,倾城而独立。
“你的脸?”,那个女子细细抚摸,充满可怜。
“我……”,我只想立刻消失在她眼前。
“你可想解除这个诅咒?”,她抢先道,声音充满了魅惑。
她又摸了下我的唇,旋即松开,自顾自地笑着,她的笑很美,我却觉得藏着苦涩。
“只要你肯付出代价……”
“什么代价?”,我迟疑了一下。
“拿阿爹、阿娘,景和霜来做代价”,她凄惨地笑了笑。
“愿意或否,我只要回答”
我怔了怔,阿爹、阿娘……
往昔的日子和点滴飞掠过我的脑海……
真荒唐,我相信她做什么,可是,如果是真的,那……
“我愿意”,我的声音仿佛从心里飘出来,只有自己听得见,却难言地真挚热烈。
“知道了”,她忽然笑得很灿烂,像一朵血红的杜鹃花,眉眼弯弯,只是笑,并无笑意。
然后,她身影渐渐地消失在草原的尽头。
“你是谁?”,我有点害怕,大声喊起来,看不见她的人。
“是你,千年之后的你,注定孤寂一生的你”
她的声音很轻,似乎是飘入我的耳朵,让我忽然想起那淡淡无味的,在快被忘怀的时刻忽入人心的紫幽莲。
我蜷缩着在那片草原上睡了一夜,天大亮时,一身疲惫的我迷迷糊糊地回到了家。
估计着大家应该都还没起,于是我悄悄从后门进去,害怕吵醒大家。
回到房里,却不见霜,只见我的床上摆了一套美丽别致的绛红色罗裙。
成年的魅可以为重要的人做套新衣,折杨柳兮不忍别,送爱子兮红绛衣。姐姐始终念着的,是我。
窗外的天已全亮了,还未见到霜,我有点着急,于是蒙上面纱出了房门。
但是家里内外全无一人,一个人也见不到,我急忙冲进阿爹阿娘的房间,门是开着的,却一个人也没有。
我脑里嗡嗡地响着,却无半点头绪,只呆呆地瘫坐于地。半晌,我才想到彗爷爷,连忙跑了出去。
街上静得诡异,平日里闹哄哄的街市只剩下两三面七倒八歪的旌旗,买酒翁的招牌被踩得稀烂。
我没有找到彗爷爷,一个人也见不到,他们都不见了。
我在偌大的空镇上逛了三天,每天夜里都感到格外害怕,这里似乎只余我一人。
在一条巷口坐着的时候,我猛然想起了霜的成年礼的那夜我遇到的那个女人——千年之后的我?孤寂一生的我?我的手不禁颤抖。
那真是六界的荒原?未来的岁月,倒流的时光,被诅咒的宿命……
几日不休不眠的我用仅剩的一点力气跑向湖边。
果然,湖面上的自己不再是那个地狱里的魔鬼了,星眸绛唇,颇带几分那赤身女子的姿色。
“怎么会、怎么会……”
怎么会是真的?六界的荒原,千年之后的我一生孤寂。
我跌坐在湖边,恍惚间好像触到了那套新装。
“霜,阿爹,阿娘……”,我哭了起来,觉得心被什么堵住了似的,泪水冲刷也难以换得解放……
但我却不再感到一丝绝望和恐惧,也没有感到后悔,心里只余一片莫名的空荡荡。
次日,我换上了新装离了家,离开那个我生活将近了一百多年的小镇,开始无边的漂泊与流浪。
我走过许多地方的路,行过许多地方的桥,遇到许许多多的人,直至新衣破烂,千年一晃而过,再也想不起回家的路在哪个方向。
千年的岁月里,我碰到了许多个只有一面之缘,却对我很好的男子,千年前我渴望的目光不止一次地安放在我身上,我却无法开心。
我清晰地感觉到心里的空洞,却无法弥补,不再嫉妒,不再绝望,不再感到无力的心寒,当然,也不再快乐,没有任何情绪可以抚慰心里的伤。
每到雨天,脸上的画皮开始脱落,露出那纠缠交错的血纹,张牙舞爪地提醒那来自地狱的诅咒,提醒那快被忘怀的时光。
鲜血可以治愈脱落的画皮,上至人魔鬼怪,下至飞禽走兽。
但是更多的时候,我并不去理它。
只有当我顶着一张血淋淋的脸穿过偏僻的村庄田野,穿过热闹的城镇,人们惊慌的目光才让我再一次感觉到些许活着的感觉。
终于,花费了千年的时光,我又来到了那个大荒原,这次,我身边有许多行色匆匆的过客,却不再有那个赤身裸体的自己。
我随那些赶路的人到了雪河,雪河边有七口古井,通往七界,神,魔,鬼,夷,人,灵,怪。
我跳进了第一口井,在只身一人熬尽了千年的孤独后。
我等不到未来的自己,也遇不上过往的自己,或许,我的宿命已明了,可冥冥之中,它却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