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做灵,一个被诅咒,被抛弃的魅。
阿娘说,她是在一个雷雨天捡到我的,那夜,轰隆隆的雷鸣混和着冷雨拍打大地的声音,思家心切的阿娘在雨中匆匆往家赶……
然后,她听到了一个分外凄凉而空灵的哭声……
顺着哭声,阿娘来到一个被枯藤缠绕的山洞前,她用木杖拨开藤蔓,在电闪雷鸣下看到了赤身裸体的我——躺在湿漉漉的阴暗的石板上。
她本以为这是异族的弃婴,直到我的眼睛在黑暗中发出幽幽的紫光,她才看清我的绛紫色瞳孔,我,是个魅。
当浑身湿透的阿娘抱着我回到家时,喜出望外的阿爹连忙赶了出来,沉默寡言的他很开心妻子能够回家。
当他看到阿娘手里抱着的我时,他以为,这是天意。
阿娘生第三个孩子时,夷族发起了战争,战火很快蔓延到了这个宁静柔弱的小镇,阿娘连忙带着她的三个孩子逃亡。
可是刚出生的孩子太小,不懂任何法术,在逃难中被掳走,活生生死在了阿娘眼前,死在了夷族刀下。
当与魔族征战凯旋匆匆归来的阿爹回到阿娘与幸存的两个孩子身边时,昔日温馨宁乐的家园早已千疮百孔,面目全非。
他没想到,一向与魅族交好的夷族会发动战争,他的家,就安在两族边界。
幸好,妻儿相安无事。
可他未曾料到,他远赴魔族战场时阿娘已怀上了第三个孩子,她不想让他有顾虑,瞒了下来。
可她的小女儿才刚满一个月,她还没读懂她眼睛里的喜怒哀乐时,她却死了。
她的丈夫征战沙场,保家卫国,却护不了自己的家,救不了自己的女儿。
阿娘很多次从夜里惊醒,醒后便坐在床上哭,有时阿爹醒了,也不安慰她,只披上外衣坐到窗前,点灯,翻卷。
他纵横沙场,功勋赫赫,不慕容华,不逐名利,安身于此,岂料天降横祸,这是命?亦或是他错了?
他日日夜里听见妻子哭,自己的心也跟着疼,这些日里她憔悴了许多。小女儿长什么样?是否也似妻子般粉雕玉琢?
一夜想着想着他就伏在书案上睡着了,醒来时,肩上盖了件厚重的外衣,可是起身环顾四周,却不见了妻子踪影。
两个睡眼惺忪的孩子起床时也不见阿娘似往常般候在床边笑着准备帮他们穿衣。
阿爹意识到阿娘离家出走了,却也不追不寻,只折回房间照顾两个孩子。
阿娘终究还是回来了,抱着我。她舍不得两个孩子,也舍不得自己托付终身的阿爹。
阿爹一心认为阿娘捡到我是天意,是上天不忍心把他的小女儿给送了回来,阿爹给我取名为灵,窈窕淑女容,云曰帝女灵。
可阿爹到死也没意识到,我负不起他的厚爱,也不是上天给他送来的孩子,我只是个被抛弃,被诅咒的魅。
阿爹的另外两个孩子,一个名景,一个名霜。
景是个天资聪颖的孩子,拜师于彗爷爷门下。景很疼我和霜,他总是被我们捉弄,却从不生气,也未曾计较。
霜姐姐是我见过的魅中最好看的一个,我喜欢跟在她身后,黏着她。一起睡觉,一起吃饭,一起习法术,阿娘说,我是霜的小跟屁虫。
但即便如此,我也总是不厌其烦地跟着她,和她一起摘花,一起捉弄景。
霜最爱的花是紫幽莲,淡淡的香味,淡得你好像闻不到,却又在你快忘了它时直钻进你的鼻间,直至心房。
和景,霜一起打打闹闹的日子也似紫幽莲一般,越来越淡,越来越远。紫幽莲很香,可是时间久了,它也无味了;时间久了,很多人,很多事,便远了,再也回不来了。
就在景已成了个翩翩公子时,霜更是出落得亭亭玉立。
远近的名门望族的公子时常前来拜访,我看得出他们眼里的钦慕,如我小时候一般,却更添欣赏和渴望。
我一直懵懵懂懂地为有着这样一个姐姐开心,她似一朵正在绽放的绚丽的紫幽莲,可爱可怜。直到后来,我学会了嫉妒。
我开始渴望拥有霜一样白皙如雪的皮肤,渴望她那灵动若水的双眸,渴望别人安放在她身上的目光。
但是我只能渴望,什么也无法拥有。很久之前,我便已明了自己的模样——平凡甚至丑陋。
霜在我面前从不刻意打扮,阿娘添置新衣时也总是为我多费些心思,霜为我梳妆,为我盘发,甚至将那些公子赠与她的簪子钗钿改装一番别在我的发上。
我无法恨她,无法恨阿娘,但是那绝望得令人窒息的妒忌,如烈火般一寸一寸地啮噬我的心。
一日清晨,霜起身梳妆后来推醒我,迷迷糊糊的我在睡梦里好像听到了霜的惊呼。
醒来时,霜仍旧像往常一样坐在我床边的镜奁前摆弄发饰。我梳洗换装后准备坐到铜镜前,霜却连忙把我推坐到床上。
“怎么了?”我不解地皱了皱眉
“哎呀,等我为你妆扮完后再看嘛。”她娇笑道,可是我总觉得她笑容里附带牵强,但她已经开始施粉画眉了。
霜的手每次将画下时都不住地停顿一下,我觉得她在强忍着什么,她的眉微皱着却拼命假装舒展。
“怎么了?把镜子给我!”我大声地说着站了起来。
“灵!”她失声喊了一句,手里的眉笔握空,落倒在地,两行清泪流了下来。
我急忙跑到镜子前。“啊”,我不住掩口,镜子里我的脸的皮开始脱落,露出一丝丝纠缠交错的紫红色血纹。
怎么会这样?我不知所措地推开桌面上的金钗银钏,抓着一方手帕用力把擦拭镜子,可是镜子里面的那个妖怪还是那样面目狰狞。怎么会这样?
“这不是我,这不是我!”,我吓得摇摇晃晃地退后。
镜子里的妖怪也惊慌地退后,手里的白丝帕和血淋淋的脸相照,鲜明而刺眼。
我连忙丢开手帕,“怎么会这样,怎么会——”
“灵,别怕,别怕”,霜紧紧地抱着我,她的声音颤抖地哽咽着,“灵,别怕——”,霜抽泣的声音让慌乱的我安静了下来。
阿娘知道事情后,连忙谴人去请彗爷爷。
景和霜陪我坐在房间,景进来时用淡雾把铜镜蒙上了,可是我仍然从他眼里的担忧和震惊中看到了我不堪的面容。
霜静静地坐在我旁边,紧紧地握着我的手,轻声安慰我别害怕,可自己却忍不住哭了起来。
彗爷爷来了,他看到我的那一刻,那浑浊的瞳孔都惊讶地放大了,“这、这……”,他伸出枯瘦的手指悬在半空,说不出话来。
“到底怎么了?彗叔叔,你快想想办法呀”,阿娘急哭了,她仿佛一棵被折断的柳软瘫在阿爹怀里,泪如雨下。
“这,这是诅咒啊!”彗爷爷那枯瘦的手上的几条青筋微微暴起,这如一个晴天霹雳,我整个人都懵了。
这是个诅咒,来自地狱的诅咒,不幸的诅咒。
在六界交界的大荒原里,有倒流的时光,有未来的岁月,有一无所有的荒凉。被地狱巫神诅咒的孩子要到那里去寻找答案,要到那里去追寻自己的宿命。
我没有去大荒原,即使我一直渴望追寻宿命,追寻它,杀了它。可是我不知道荒原,那个六界交界的荒原在哪里,阿爹不知道,彗爷爷也不知道。
我只是从此蒙上了面纱,过起了深入简出的生活。
即便如此,为了掩饰血痕,霜还是不得不每日清晨和夜里用法术修复我的一些肌肤以还原面孔,但是走近细看的时候,那满面的血丝还是密密麻麻的,瘆人而惊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