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亲爱的绿楼,勉强出院而又经历了一场战斗的夏君如,有一种心力交瘁的感觉,想好好休息一下。便交待汪婶娘,不管谁来了都不见。
汪婶娘很赞同,才出院,那是不能见,天王老子来了都不能见!
然后她一整天把自己关在二楼,睡觉,吃饭,读书。有时候从东面的窗子远眺一会,看看冯洛明在龟山上的墓,怀想一下当年与冯洛明在一起那些难以忘怀的美好日子。
有时候从西面的阳台上看看枯水季节的湖面,估摸着赵大勇他们是不是已经到了长沙?
一天下来,确实有不少的人被汪婶娘挡了驾。譬如维持会长卫约瑟。
秋岛正川死后,卫约瑟倒了一点威,没那么有恃无恐了,但很快利用进城开会的机会,跟中村毅挂上了钩。尽管由于情报的失误中村毅没给他面子,但他们在合力对付抵抗力量上是共通的。
这天特别搞笑的是,他来绿楼找夏君如,是来讨赞助的。秋岛在的时候,他给秋岛买单太多,在城里的勾栏瓦肆签下了大量的单,加上他本人的挥霍无度,白沙湾维持会财务状况早已是入不敷出了。这个情况他还不能让中村毅知道,否则他这个会长就当不成了。得拆东墙补西墙。
他知道夏君如给过王四赞助,王四不过一个湖匪,自己堂堂维持会长,就是这一片土地的父母官。给我赞助,就是孝敬父母,不应该吗?
没料到汪婶娘门都不让他进。他站在绿楼的阶级上,进也不能,退也不是,便用了尖细的嗓门骂起来,日你个娘,我老子还是滨湖大学的副校长哩,这个楼都是老子设计建造的哩,怎么老子就连门都不能进了?
汪婶娘也不示弱,本来你是有资格进的,可是你好人不做做汉奸,你还是个人吗?锄奸队咋没把你个老不死的给锄掉呢?
卫约瑟屁股后面跟了个枪兵,他转头朝枪兵道,这老婆子,一听就是共产党,你给我把她捆到汤家大屋去。
枪兵站着直乐,就是不挪步,不动手。
卫约瑟转而骂起了枪兵。他用瘦长的手指点着他,狠狠地道,你个哈**日的,你不是天天喊着要添饷吗?就你这副卵样子,回去喝西北风吧!
正闹着,江忠敏从外面回来了,一见卫约瑟,眼睛就瞪得像电灯泡,要闹事是吧?不快点从这里死起走,看我不打断你的脚杆子!
卫约瑟顿时像学校里破了缝的篮球一样瘪了下来,一言不发埋下头走了。
。。。。。。
另外一位按理不该挡驾的人,也被汪婶娘给挡住了。这个人是易耿生。
听到易耿生的小锣声,汪婶娘赶紧跑出门来,特别和蔼地小声道,大神仙哪,夏校长正在休息,不见人,你在堂屋里坐吧。
我找她有事哩。
有什么事跟我说吧,她专门交代了不见任何人的。
唉,我真的是找她有很重要的事。
你说说吧,什么事那么重要,跟我都不能说?
我是想问她昨天的事,办得怎么样了。没得一个确信,夜里我睏不安生。
应该是办好了呀,她半夜回来蛮安逸的,就是累。
哦,这就对了,这就对了。那我告辞了,汪婶娘,她下楼后你告诉她,我小仙心里有数了。
我挡了你的驾,大神仙你不会是记恨我了吧?茶也没吃。要不你再给我算个八字?
你老人家昨天不是才算过吗?
是的噢,你看我这记性。唉,人老了,不中用了。。。。。。
渐渐地,小锣声节奏均匀地去远了。
可是有一个人汪婶娘想挡也挡不住,这个人就是一直揪着夏君如不放的中村毅。这天下午,汪婶娘刚刚送走了卫约瑟,中村毅便闯进来了。
我们有事要见夏校长。三浦翻译说。
夏校长病哒哩,连楼都下不得,怎么见客?
不是已经出院了吗?不是已经恢复了吗?怎么见个客都不行了呢?是怕见得客吧?特别是我们这样的客。哈哈。。。。。。
你们又不是老虎、豺狗子,有什么怕见得的?
不怕是吗?好,那我们今天就当一回老虎和豺狼!说着中村毅一肩膀将挡在门口的汪婶娘顶到了一边,大步跨进了绿楼,然后直朝楼上冲去。
遇到真正的恶人了,汪婶娘捂着胸口不再吱声。别看老太太平常为人厉害,伶牙利齿的,可她颇能揣摸人家的眼神和脸色,绝对不会有明知不可而为之的表现。
恰好这时候夏君如感觉有点累,躺在被窝里,闭着眼睛小憩。听见脚步声,她睁开眼睛,见中村毅站在床前,不禁吃了一惊。想从床上起来,撑起身子的胳膊一软,一下子竟然没有起得来。
中村毅见状,感觉夏君如确实有点病重,就说,夏校长你躺着吧,我就说几句话。我必须搞清楚,你那个姓赵的杂役,就是跟你一道到过我办公室的那个人,是游击队的,他的秘密,你知不知道?
我怎么会知道一个杂役的秘密?你说的是那个挑水夫赵大勇,他跟楼下的汪婶一样,是我雇来干活的,我对这些下等人的秘密没兴趣。如果我晓得他是游击队,我不会雇用他的,教会有要求。对了,他不是已经不在我们学校了吗?
他和另外一个女的,可能是临江抵抗组织的总头目,被我们抓了现场,可是又被他们的人劫狱救走了。我正在追踪他们。请夏校长多多关照,一旦发现他们的踪迹,就及时报告我们。我们会给很大的奖励的。
救走了还怎么追得到?
这个你就别管了,我们自我们的办法。我今天来,主要是想告诉你,既然那个人在学校呆过,学校就有责任配合我们调查。如果发现有窝藏人犯的问题,那可是要吃不了兜着走的。
知道了。不过,我想他不会再回学校来了。
也不一定嘞,嘿嘿,夏校长的学校这么美,夏校长人更美,是能吸引人们到这里来呆的。
司令官这话,我不受用不起了。你的意思我有可能窝藏你们的人犯?
哈哈,跟夏校长开个玩笑而已,我们老朋友了,你不必给个棒槌就当真,OK。。。。。。
中村毅发现,只要面对着夏君如那丰满的身体、姣好的面庞,自己心里就满满地都是美好的感觉,还惶论什么防范、敌视和仇恨呢?
事实上,在回城的车上,他在心里对自己说,看夏君如眼下那副病西施的样子,如果硬说她是那些人的同党,昨夜是她救走了那些人,道理上实在是说不过去呀。还是不把她列入重点调查的黑名单吧,OK?
中村毅走后,汪婶娘赶快爬上楼,告诉夏君如,那个狗东西凶神恶煞的,把我胸口都撞得痛死了,咳呀。
汪婶娘,痛得值!我们娘俩演的这出戏,能让我们的学校安宁一段日子。
是的吧?那就好,那就好。这兵荒马乱的日子,安宁比什么都值钱啊,婶娘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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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很孤独。战友们都走了,暂时也没有了战斗,生活显得百无聊赖。除了反复读那些枯燥的经典,处理学校一些杂务,就只能在清晨的湖滩上、抑或黄昏的林子里漫步了。有时候是汪婶娘陪着,有时候跟江忠敏一道。生活轻松,舒适,但总觉得缺少了点什么。
这天下午,在江忠敏的陪同下,她又登上了龟山。
前些日子,她曾经敦促赵大勇和麻保生,在冯洛明的墓旁,新建了一座无名烈士墓。附近一个名叫月山的地方盛产青石,她让赵大勇订制了一块巨大的青石墓碑。落成那天,还举行了一个简短的仪式。
面对着无字的墓碑,她高声道,汤校长,王四兄弟,战士们,都暂时安息吧。眼下情况不允许,将来,我再把你们的名字一个不漏刻到墓碑上来。
那一刻,秋风掠过湖山,湖水波翻浪涌,山树枝摇叶舞,共同发出哀声,像是在与夏君如共同诉说着人间的不幸,心底的哀愁。
伫立山巅,刚刚过完二十四岁生日不久的夏君如,感觉自己已经看了太多的血腥与死亡,不再是一个需要别人照顾与呵护的懵懂女子了,而是一个既坚定而又重感情的战斗者。
今天,当她再次来到墓地前时,她忽然在心里印证了建墓立碑时的那种感觉——轻松、舒适的生活,缺点什么呢?缺感情,缺战斗,这就是答案。一个年轻的战斗者,绝对不能是温室里的娇弱花朵儿。需要感情,更需要战斗。。。。。。
她这样想着的时候,忽然头顶上传来喧嚣的嗡嗡声。只见好多好多的日军飞机,朝长沙方向飞去。她想第三次长沙会战难道要开始了?她不由得想起钟琴的特别任务,想起跟钟琴分手时自己的郑重承诺。尽管赵大勇在长沙养伤,和赵小勇暂时都没有回临江来,可她感觉自己要有所行动了,不必等待什么。
从山上下来的时候,一路上她想了很久,自己敲定了自己的行动方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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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她把自己打扮成一个渔妇,带上用油纸包裹的毛瑟狙击步枪,上了渔民老金的机帆船。老金叫金治国,河西人,老在白沙湾这一带打鱼,跟滨湖大学的人都混熟了。
机帆船向下游开去。江湖茫茫,感觉有些寂寞,枯燥。老金笑道,夏校长你打扮成这个样子,可还是不像我媳妇。
为什么?
我媳妇哪有你这么漂亮呀。
你媳妇不也很漂亮吗?只不过比我岁数大一点吧。
谁说的,她比你还小一岁哩,你属猴,她属鸡。
哎呀不好意思!她发现自己看走眼了,那个金太太一脸的皱纹,还以为她比自己大蛮多哩,谁知道还小自己一岁。
老金说,没事的。俗话说得好,湖风吹老少年人。你要是天天在湖上,夏校长你也容易出老相一些的。
是的是的。
船到道仁矶时,已经是深夜了。这一带的江面,因为机场安保管制,没有渔船,只有少量的大型商船和军舰偶尔经过江面。机场塔楼上的大功率探照灯,把天地之间照耀得如同白昼。
夏君如让老金关了机器,两个都趴在船舱里,让船挨着江堤向机场飘去。可能是因为大会战要开始了吧,这天晚上的船只特别多,主要是日本海军的军舰,一艘接一艘的,上上下下。对夏君如他们的船,起到了特别好的掩护作用。
等到飘近机场码头,她就让老金把船在岸边停了下来。夏君如发现,夜航的飞机也不少,都是大型运输机,在他们头顶起落的时候,可以看见飞行员的脑袋。
她仰面躺下来,将上满子弹的枪朝向天空。几分钟以后,又一架满载的运输机亮着着落灯,从她的头顶上掠过。她扣动扳机,把五发子弹一口气打了出去。然后她朝老金道,快走!
机帆船轰鸣起来,可是它的轰鸣声,被飞机和其他轮船的轰鸣声给盖住了。老金驾着它,全速向回家的路驶去。
夏君如分明看见,那架被自己打中的飞机,先是颠簸似地重重跳了一下,然后重新拉起机头,拖着长长的烟火快速爬升。最后像一个跳楼者一样,脚朝天,头向下,朝着江面一头扎下来,在江面上发出一声巨响。
随即,机场的警报拉响了。
。。。。。。
夏君如解放后参与编撰的临江抗战史上,有这样的记载:1941年12月16日,正值第三次长沙会战前夕,我抗日游击队在道仁矶用狙击步枪打中了一架日军KI57式运输机。
虽然当时只打中了一架飞机,可是它的意义十分重大。因为这是抗日战争最艰难的1941年,日军在临江外科手术式的大扫荡刚刚完成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