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金的机帆船,实际上是渔、货两用的,渔季捕捞,闲暇运货,四时不空置。故马力特别大,开足了,一般的小火轮还跑它不赢。从道仁矶江面开出来以后,他和夏君如都担心预计中的鬼子船只追上来,一路开到了最大马力,在江面上跑得船头都微微翘了起来。
夏君如坐在船舱里,把枪仔细装入枪套中。这支德国制造的狙击步枪,价值不菲,因此方方面面,厂家都考虑得十分周到。褐色的枪套是用苏格兰公牛皮制作的,柔软而坚韧,套内带有一层防水胶布,封好口,能防水。
夏君如的打算是,如果鬼子追上来了,就把外面还加裹了层油纸的枪,放入水中,用一根绳子连着它的皮带,再把绳子固定在水线下的舵箱上,这样鬼子轻易难得查到。
事实上鬼子并没有追上来,机帆船在江面上跑得像一头追风逐浪的大江豚。夏君如和老金都长长地嘘出一口气。老金大声称赞说,夏校长您太了不起了,女中豪杰呀!佩服,佩服!
夏君如说,有什么了不起的,有什么值得佩服的,要不是老兄你这样舍命帮我,我一个女人家,能做得了什么呢!
反正船钱我不要了。老金说,夏校长您帮我出了一口恶气呀,也算我为抗日尽了一份力。
船钱还是要给的,烧那么多油,你也亏不起。夏君如说,这事就不说了。我们都出了一口恶气,这才是最重要的。她听说,秋岛的海军陆战队驻在滨湖大学的时候,鬼子兵调戏过老金心爱的妻子。
老金为这事特别痛恨日本鬼子,常说我喝得日本人的血!因此夏君如一喊他来道仁矶,他二话不说就来了。这还真正是舍命帮大忙,说得好听一点叫舍命陪君子。
。。。。。。
发生了一架大飞机坠落江中的大空难,前所未有的大空难,而且不明原因,整个日本空军道仁矶基地都懵了,机场也暂时关闭了。都在分析飞行员最后发给塔台的语音,根本没人想到要封江,抓捕攻击者。
我的飞机遭到攻击。。。。。。糟糕,我被打中了。。。。。。哎呀,小林(副驾驶)尽忠了。。。。。。飞机没油料了。。。。。。在失速。。。。。。控制不住了。。。。。。别了,兄弟们。。。。。。天皇万岁。。。。。。
半边街阿南惟几的官邸里,阿南惟几和他的副职们,以及中村毅在听那架坠毁的KI57式运输机飞行员留下的录音。
将这段录音拿过来的,是日本空军第一飞行团团长山田丰次。他告诉大家,他们分析的结论是,有人在地面朝飞机开枪,打中了输油管和副驾驶,导致飞机起火坠毁。如果打中的是油箱,飞机就直接爆炸了。
脸色铁青的阿南惟几,这回是动了真怒。他召集相关人员,在自己的官邸里,专门开一个案情分析会,一定要把这个案子破出来,彻底消灭临江的抵抗力量。不打好临江反敌特这一仗,荡平后院,决不启动第三次长沙会战。
在大家都说过之后,他从抽屉里拿出五颗弹头,一溜在台子上排开。大家看看,这就是枪击我这间房子的弹头,德国造毛瑟狙击步枪子弹。我可以肯定地说,正是同一支枪击中了KI57,因为只有德国制造的毛瑟狙击步枪,才有如此强大的威力。
山田丰次说,我们会尽快把飞机打捞上来,争取找到弹头。
大家看到了吧,一个幽灵,抵抗组织的幽灵,在临江游荡,真是可怕!阿南惟几用了刻薄的语气道,我现在不得不再一次征询的是,中村毅先生,您对此作何感想?我怀疑您是不是不希望在您的地盘上,打伟大的第三次长沙会战?
中村毅脸上的肌肉一阵抽搐。他不敢面对阿南惟几的眼神,只是低着头,弱弱地道,各位,我中村毅对天皇的忠诚,是可以以生命为代价的。如果在会战之前,我不亲手把那个女头目抓回来,那就请总司令长官将中村毅送上军事法庭。
他的这副样子,让阿南惟几更加光火。会战按计划在一周以后发起,那么中村司令官你还有一周的时间。我的部队会给你最大的配合。如果你不能把那个女头目抓回来,我也不会将你送上军事法庭,我会直接枪毙你!
。。。。。。
回到临江宪兵司令部,中村毅马上做了一件事,让所有的宪兵和皇协军,在各级维持会的协助下,深入每家每户调查。目标就是那支德国造毛瑟狙击步枪。如有重大发现,将给予千元大奖。
小小的临江城,顿时被闹得鸡飞狗跳,沸反盈天。一个颇具讽刺意味的说法到处流传——日本人一杆好枪落到毛斯(厕所)里了,谁找到了奖一千块光洋。
中村毅哭笑不得,不过他已经豁出去,顾不了这么多了。军中无戏言,一周以后就是自己的死期,必须全力以赴找到那支毛瑟枪。
把维持会长们召来开了会,又发了文字通知,收效也不是很明显。很多老百姓,包括一些维持会长和官兵,都不知道毛瑟狙击步枪长什么样子,听都没听说过,怎么找呀?
中村毅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好了,开口说话便是骂人,八格牙鲁、他妈的。。。。。。没奈何,他又找阿南惟几申调了一些兵力,干脆挨家挨户入户搜查,来硬的。
。。。。。。
中村毅没有想到的是,这个时候,在白沙湾,在他熟悉的滨湖大学,因为毛瑟枪的问题,正上演一场生死对抗。
这天上午,维持会长卫约瑟也没带枪兵,独自敲响了绿楼的大门。
汪婶娘开门一看是他,一脸不屑地扭头就走。
我找夏校长商量事情。。。。。。他想迈步上楼,却被汪婶娘返身拦住了,夏校长的楼,也是你能上的吗?等着吧。
夏校长,夏校长!汪婶娘扯起嗓子喊,卫老倌子在厅堂里等你。
卫老倌子,听了汪婶娘这个称谓,卫约瑟气得心里发抖,你不叫我卫校长、卫牧师,你叫我个卫会长也行呀,真是狗眼看人低。
夏君如知道,卫约瑟不畏屈辱来找自己,肯定有比较重要的事,很有可能又是来要赞助了。上次听说他来要赞助,被汪婶娘和江忠敏骂走了,他一定不甘放弃,一定要把赞助要到手。
两个人在一楼的厅堂面对面坐下来,汪婶娘也不泡茶,让他就这样干干地坐着。
夏君如问,你找我有事?
卫约瑟像打了鸡血一样有点兴奋,请问夏校长,皇军规定的,各级维持会的经费,部分由所辖区域的单位提供赞助,这事你能不能早点给我办掉?我们的工作人员薪资都发不出了。
首先,学校的家底,你老卫不是比我还清楚吗?其次,教会本身也是受赞助单位,怎么可能给别人赞助呢?你老卫跟我提这个问题,岂不是明知不可而为之,为难我吗?第三,我若赞助了你,海维礼先生能放过我吗?他都已经警告过我了。
那你不是赞助了王四钱吗?
那笔钱,本身就是战区发给王四他们的奖金。战区怕王四的上级雁过拔毛,就把款子拨到了我们学校,我只是没有雁过拔毛地转转手罢了。这个情况海维礼先生很清楚的。
卫约瑟觉得自己无话可说了,便拿出临江宪兵司令部发给他的文件,让夏君如看。
夏君如接过文件的时候,瞟了一眼标题,微微怔了一下。
卫约瑟捕捉到了夏君如这个表情细节,底气一下就起来了。他用得意的语气,朝正在平静地看文件的夏君如道,夏校长,据我所知,这支日本人正在拚命查找的毛瑟枪,眼下就在你的手里,我说得对不对?
夏君如腾地站起来,凭什么说在我手里?老卫你想陷害我吗?你要赞助也就罢了,你要是这样陷害我,问题可就严重了!夏君如雪白的脸蛋涨得通红。
既然夏校长这样讲,那我就仔细跟你说说吧。这支枪,赵大勇曾经在绿楼外面的林子里,教他老弟使用。当时我就在他们身边,清清楚楚听赵大勇讲,德国造的,毛瑟枪,连飞机都能打。。。。。。
夏君如脸上的红色消褪了,变得有些苍白。
昨天天亮前,我在湖边上散步,亲眼看见你背着这支枪,从老金的船上走下来。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这支枪,现在就在你的绿楼里面。
夏君如心里早已波翻浪涌,表面上仍故作镇定地说,你确实说的都没有错,那么,你打算怎样呢?
我也没打算怎样,你把皇军规定的赞助款,如数给我就行了。给了钱,这些事都一风吹,你看行不?
这事我得考虑考虑了。。。。。。
夏校长,既然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那我告诉你吧,如果我想怎样,情况早就不是眼下这个样子了。你肯定已经进了宪兵司令部的监房。是滨湖村的惊天大血案让我良心发现,才没把事情做绝,给自己多少留一点点后路。
既然你已经知道了我夏君如的真实身份,你就不怕把自己的一条老命给玩掉吗?我们的人,杀鬼子可都是眼睛都不眨一下的哦。我虽然是一个女人,杀一个人,也就跟杀一只鸡差不多的。
威胁谁呢,夏校长?一条老命,说得对!不对,是一条烂命。我都这个岁数了,上帝早就在召唤我了,还会怕死吗?问题是,我的遗书已经写好了,放在我的下属手里。如果我不能寿终正寝,也就是大家说的非正常死亡,日本人就能按图索骥,轻松找到那个杀我的人,哈哈。
夏君如一下子被这老头摁得心里直发堵,这个人真是茅坑里的石头,又硬又臭,唉——好棘手啊!怎么办?怎么办?她感觉自己的膀胱都要失禁了。
夏校长你何必这么为难,不就是千把几百块钱的事吗?我讲话算数的,给了钱,所有的事一风吹,夏校长,作为一校之长,你有这个能力办到啊。
夏君如又考虑了几分钟,才让汪婶娘到教学楼把江忠敏喊过来,问她,我的工资还有多少钱?
江忠敏沉默片刻后答道,大约还有八九百。
那你把它全部给老卫吧,算是学校赞助他的维持会!
江忠敏大惊,站着一动不动。
快去啊!夏君如没好气地吼起来,发什么呆呢?
江忠敏只得爬到三楼,从放电台的铁皮柜里,拿出一半——她没有说出全部存款的数量——用一只布袋装着,下楼交到夏君如手上。
给老卫吧。
我才不给呢,要我给,我会冤死!
卫约瑟从夏君如手里接过沉甸甸的钱袋,说,夏校长你放心,还是那句现话,一风吹,到死都作数!
夏君如不是一个太在乎钱的人,小时候在父母面前见钱见多了。她在乎的是这么一个糟老头子,居然把自己逼得就范了,这真是让人感觉并非吞下了一只苍蝇,而是吞下了一只老鼠,一只好大的老鼠。
当江忠敏向她投来不解和咨询的眼光时,她狠狠说,江忠敏你急什么!这笔账迟早要跟他算的,哼!
。。。。。。
几千军队在临江城里折腾了整整三天,把小小的临江城翻了个底朝天,仅找到几支古老的鸟铳,连毛瑟狙击步枪的影子都没有,更别说女抵抗者头目的人影了。
不过阿南惟几也没杀中村毅,他像是忘记了这件事似的,忙他的第三次长沙会战去了。
中村毅终于忍不住又在文庙的麻石甬道上,竖了个久久的羊桩。在心里悻悻地说,杀了我中村毅,谁来给你当临江宪兵司令?人家阳明堡二十多架飞机,连同飞行员,都给打没了。临江才损失一架飞机,两个飞行员,总司令官,该捂到后脑壳喜才对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