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霏雪霁,一条条圣洁的光柱透过云缝洒向大地,海定波宁,威海卫军港内,一艘艘维多利亚涂状的军舰吐着淡淡的煤烟,随着波浪微微起伏。
刘公岛旗顶山下的海军衙门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这么热闹了,一群身着蓝军服白马裤的军官站在屋檐下,享受着难得的日光浴,谈笑风生。
九连城之败早已传到威海卫,不少海军将领不光没洒半点同情心,反而大有幸灾乐祸之感,九连城之败,败在陆军,与海军无关,不过是让无能的陆军再一次丢脸。某种意义上而言,平壤、九连城之败,更反衬出海军在大洋上的胜利是多么辉煌。面对灰头土脸的陆军土老冒,开过洋荤的海军将领们感觉好的很。
虽是白天,海军衙门内却灯火通明。一条电缆从靠泊在刘公岛码头的“世昌”号上垂下来,一直通进海军衙门,原来的白炽灯全换成了“世昌”号赠送的节能荧光灯。光线柔和,又不必担心电力不足,不用白不用,白用谁不用?
弹子球房,绒布将窗户遮得严严实实,灯光昏暗,从“世昌”号上搬来的音箱里飘出轻柔的萨克斯曲,几位吃过格林威治面包的统带趴在台球桌,专注地盯着他们的目标,小酒吧旁的舞池里,几个绅士很有风度搂着女伴,随着音乐翩翩起舞。
若不是绅士们脑袋上的辫子,女士们臃肿的旗袍,咋一看,还以为这里是英吉利上流会馆。
一曲结束,舞池里的男男女女三三两两离开,有人去酒吧那里喝一杯威士忌或者调制过的格罗格,有人守在舞池旁,等候下一曲音乐响起,好和女伴们再来一曲。
方伯谦一个人落寞的坐在沙发上。
沙发还是新的,硝制的牛皮还散发出淡淡的味道,面前的酒杯里酒还有三分之一——从侍应生将酒端上来到现在,方伯谦还未喝一口。
没有人来请方伯谦喝一口,就连他在格林威治的同学林泰曾、萨镇冰也仿佛从他身边消失了,一个个躲得远远的,自顾自打球跳舞。
孤灯独影,好不凄凉。
这能怪谁呢?要怪只能怪北洋海军内到处流传的“满海跑的黄鼠狼”吧?
大东沟海战各个立功,惟独他方伯谦不光无功,还被丁汝昌训斥一顿,说什么偷懒畏葸,事事贻误。对丁汝昌的指责,方伯谦很是不服,可没人帮他说话,不光不说话,那些人还落井下石,冷嘲热讽,最后把他当成了鼠疫患者,一个个躲得他远远的。
方伯谦凄凉的苦笑一声,端起酒杯打算一干而尽,离开这让人压抑的地方。
“方大人。”
方伯谦端着酒杯的手停了下来,寻声望去,一个头戴瓜皮帽,身穿一习长袍,脚上却套了双鳄鱼牌的皮鞋,嘴角稀疏有几根白须的老人正从人缝里挤过来。
“王老先生。”方伯谦笑了,将酒杯放下,站起迎了上去。
寻过来的是跟随参加舰队日活动的军舰,莫名其妙来到这个时空的王伟功教授。这位王教授学问很好,又心怀桑梓,只要牵扯到家乡,王教授很善于辨证的看待塞翁与马之间关系,来到这个时空,没费什么工夫,他就和心目中的民族英雄方伯谦拉上关系。
还没坐下,王伟功开口埋怨道:“方大人,您让老朽这番好找啊。”
“莫急、莫急,万事莫急,急也无用。”方伯谦摆摆手,笑着安慰王伟功。
方伯谦对这位福建侯官同乡很有好感,北洋海军统带级军官多福建人,其中侯官更在福建圈中占了大头。如右翼总兵刘步蟾,左翼总兵林泰曾,左翼右营副将林永升,右翼后营参将林履中,这些都是方伯谦的同乡,属闽系山头里的侯官小圈子。只是同为侯官同乡,大家却做不到精诚团结,整个北洋海军都知道刘步蟾就和林泰曾暗斗不已。而他方伯谦原本就不大惹人喜欢,自丰岛、大东沟之役后,那些眼高于顶的同乡们更是当他方伯谦不存在了。倒是这个不是军人的同乡,自和方伯谦见面,那仰慕之情决非虚假。人情冷暖,王伟功之于方伯谦,就如滴水成冰的三九寒冬里一股泊泊暖流。
“王老先生喝点什么?大红袍?还是威士忌?”
“这个慢慢再说。”王伟功很是焦急,欠身盯着方伯谦:“老朽此次过来,是要问下方大人,大人上次所言,全是真的吗?”
方伯谦脸沉了下来,很是不快:“自然是真,想我方伯谦是何等之人,红口白牙,岂能信口开河?”
一副别人不相信我还情有可原,怎么连你王老先生也不相信的懊丧表情。
王伟功干笑两声:“我自然相信,只是兹事体大,不得不小心。”
方伯谦一脸不高兴:“要我再说一遍?”
“不必不必,老朽只是关心则乱矣。”
让方伯谦再讲述遍他的光辉历史?这还是不必了。
王伟功这些日子每天都要听上方伯谦讲述几段他是如何英明睿智,铁骨铮铮,而世人又是如何冤枉、曲解于他。
照方伯谦所说,早在十年前,他方伯谦受命率“威远”留守旅顺时,他就仅仅用了数千两白银,在旅顺险要之处修筑威远炮台。丰岛海战,他方伯谦指挥“济远”、“广乙”二舰护送“爱仁”、“飞鲸”两船前往牙山,顽强的抵抗三艘最新式日本兵舰进攻,要知道,不管是火炮,航速,还是吨位,装甲,三艘日舰都远在“济远”之上,更不必说自制的“广乙”快船了。以垂垂老矣之二翁敌年轻力壮之三汉,谁胜谁败,不言自喻,但他方伯谦并未胆怯,而是英勇拼杀了!大副沈寿昌,二副柯建章都战死在方伯谦面前,后“济远”中弹起火,为了保全北洋甲等主力舰,这才不得不暂且撤离战场,以期灭火后再与倭船决一雌雄。在撤离时,“济远”于自大沽开来的“高升”、“操江”二船遭遇,为说明有倭船赶来,方伯谦命人升起旭日旗再降下,给两艘误入战场的轮船报警,“操江”见信号转舵逃走,可“高升”号上的淮军兵勇却茫然不知海军信号,这才有了“高升”号被击沉之厄运。至于四炮三中追击“济远”的倭船,那也是在他方伯谦指挥下打的——北洋海军军纪森严,没有管带下令,小小水手安敢擅自开炮?——总之,丰岛海战之败,不关他方伯谦什么事,至于“高升”号的沉没,那也是时也,命也。要是“高升”号上兵勇知道方伯谦又是挂白旗,有时挂日本旗是什么意思,他们是万不会被击沉的。
白旗?当然要悬挂白旗!丰岛海战前中日并未宣战,挂上白旗,不过是为了和日本舰队谈判而已,可谁知道人家却一言不发,直接开炮?开始时方伯谦也忘了降下白旗,后来收日本旗时,这才想起还有面白旗忘记收了。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战斗本来就是极为紧张残酷的,偶尔忘记一两件事,只要不影响太大,那也无伤大雅,王伟功很理解自己这位同乡方伯谦。
争议最大的白旗事件都能用信号来解释,大东沟海战“济远”号的表现那更是让方伯谦有话可说了。天地良心!他方伯谦怎么可能是“满海跑的黄鼠狼”呢?“济远”号是英勇作战的!至于后面参战的“平远”号,所中的日本炮弹都比“济远”号多,这完全是“平远”号快船管带李和的人品赶不上方伯谦。“济远”都开到日本人眼皮底下,可日本人就是不攻击“济远”,一来是方伯谦鸿福齐天,一来人家不打,方伯谦又不能求爷爷告奶奶,让人家把自己击沉吧?居然用中弹多寡来评价海战是勇是怯,这想法本身就大有问题。方伯谦冤啊!简直比窦娥还要冤!
方伯谦的自我辩解让皓首穷经钻进故纸堆,从历史文献小说游记中寻找任何与主流观点相左蛛丝马迹的王伟功喜出望外,他可是从来没想到板上钉钉的“罪行”,原来还有如此说法。专家毕竟是专家,触类旁通,举一反三是专家与普通人的区别。听了方伯谦的诉苦,王伟功教授脑海里很快浮现出一副与世人眼中完全不一样的历史,不光是方伯谦,什么安禄山、石敬塘、高俅、范文虎、严嵩,不是什么奸臣、叛逆,而是大大的英雄了。
原来历史是这样的!这能写多少篇吸引眼球的论文,博得多大的名声啊!王伟功激动的无以自持。可万事开头难,现在首要的是如何帮方伯谦彻底平反,王伟功的笔杆子当然不能解决一切问题,这还需要方伯谦配合。
“方大人是否注意到陆军在鸭绿江崩溃了?”
方伯谦不屑地冷笑:“这有什么奇怪的?败军之将无以言勇,那些旱鸭子能打胜仗才奇怪了。以前洋员琅威理早就说过,决定战争的胜负,不在陆地,而在海上。陆军之败,不希奇,不希奇。”
王伟功连连称是:“话自然是这么说,可丢了鸭绿江,祖宗龙兴之地门户大开,更可虑者,倭寇可自鸭绿江直扑山海关啊。”
“不错,只是朝廷自会调集兵马,和倭人在奉天决战。陆上的事情,我们海军是派不上用场的。”
“陆上是胜是败,原本不关海军。只是彼一时,此一时。老朽细思,鸭绿江之败,必是朝中震动。陆军败了,朝中有人回要他们几个脑袋,可我海军自大东沟一役后,久久未动,怕是朝廷多有怨言。”
方伯谦面色一变,很快有轻松下来,微微摇头笑道:“王老先生何必紧张。日本人不过来,我等就是想打也无处下手。”
“可我听说前些时日邓世昌曾经建议封锁日本海峡。当时被李中堂丁军门合力压下来了,现在要是旧事重提……嗯?方大人明白老朽意思吗?”
方伯谦眼神骤然变冷,手中正在转动的水晶杯不再动了,久久凝视着透明的杯子,长出口气,冷哼道:“这邓半吊子还真不知道死字怎么写!我北洋舰队自海战后,各船多有损伤,这如何出海作战?难道朝中大臣真会被这莽夫说动?”
王伟功坐在对面苦笑着,岂止一个邓世昌?这邓世昌还不是给那个满脑子抗日救国的陈老总给鼓动起来的?当然,陈老总的事情还是不跟方伯谦说比较好,有些事情,说了人家也不相信。
“方大人,邓半吊子想立功都想疯了,可真要朝廷通过了,这对大人您而言,真要能去封锁日本海峡,那可也是个难得的机会啊。”
方伯谦身子一激灵,迷茫的看着杯中液体,口中轻声喃喃道:“机会?”
王伟功看看左右,音乐早已响起,众人该干什么就干什么,见没人关注这里,王伟功凑到方伯谦身旁,低声耳语着。方伯谦先是落寞,接着是惊奇、震惊、怀疑,当王伟功说完,方伯谦脸上表情已经是欣喜若狂。
王伟功最后笑道:“若朝廷真如老朽所想,老朽此次愿跟随方大人,临时做个记室。将方大人在佐世保与倭舰作战经过记录下来,也好让大人的丰功伟绩可以流芳百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