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来。”
舱门轻轻推开，面色凝重的陈岳拿了份记录稿走进舱内，看着身穿军装站在舷窗前，全神注视着外面大海的王正国。
政委有多少时间没穿军装了？自从知道来到甲午年间，回到刘公岛后，王政委章司令就将他们的军装郑重收藏好，换了身不那么引人注目的西装穿在身上——虽然对这时代的人而言，这同样属于奇装异服。大东沟海战再激烈，政委也没什么异常举动，可自从和张凤翔他们率领的河防军失去联络后，原本住在岸上的王政委章司令员就又搬回“世昌”舰，两位首长又翻出他们的军装，神情肃穆将军装穿了起来。
“陈总吗？”
“是我。”
“和凤翔他们联系上了？”
“是，刚和他们取得联系，从他们那里得到最新战况。”
望着外面海景的王正国轻叹一声，转过身走到茶几旁，摘下军帽坐了下去。
“坐吧，说说看，他们怎么样？”
“很不好。”
陈岳迟疑片刻，还是不说了，默默将手中稿纸递给了王正国。
鸭绿江防御战失败了。
张凤翔他们奋勇作战，他们并非无能之辈，他们没有胆怯，他们很英勇，他们也取得了很大战果，消灭不少日本兵，缴获了日军大炮，但战役还是失败了。而且败的很惨，败的很窝囊，败的让人连哭都不知道该如何哭。
虎山的马金舒英勇作战了，在马金舒指挥下，日军数次攻上虎山，又数次被马金舒指挥的铭字军打了下去，光虎山山坡上，日军尸体就遗留了不下二十具。
张凤翔他们打的也很好，时机选择相当准，日军炮兵刚拉到阵地，连炮衣都未解下，张凤翔的河防军就从山上冲了下来，与日军展开了白刃战。白刃战中，河防军伤亡——基本上是阵亡，冷兵器格斗受伤极少——二十三名，消灭日军三十六人，缴获大炮六门，并兜屁股打去，将正一心进攻虎山的日军右翼打的节节败退，前锋顺利与坚守虎山的马金舒部会师，这时候日军架设横跨鸭绿江的三座浮桥中，东边一座又被虎山山头清军火炮轰塌，正在对岸的日军无法及时增援被河防军打垮的日军。
要是没有意外发生，鸭绿江之战将成为续大东沟海战后，清军对日作战的又一个重大胜利，海陆两线的胜利，将彻底扼杀日本侵噬中国的野心。
可意外还是发生了。
就在张凤翔、马金舒看到胜利曙光时，在亲临前线的日军统帅想要剖腹以谢天皇时，让人目瞪口呆的一幕发生了：虎山与九连城之间的日军一个小队——不过三十来名日军——在炮火掩护下，不顾冰冷刺骨的寒冷，徒涉叆河，出现在九连城城下，九连城南面的日军也在中江台架设浮桥成功，虽然浮桥还处在九连城头清军炮火封锁下，这时候九连城内清军还拥有二十九门大炮，近五千铭字军防守，可守军却在看到出现在侧翼和正面的不足百人日军后，全城哗变，不放一枪朝西南土城子方向溃逃下去。
九连城里的铭字军这一跑，就像推倒了多米诺骨牌，虎山东北，叆河对岸的四千五百毅字军士兵也不管宋庆哭天喊地，丢下这位提督大人落荒而走。至于宋庆部署在九连城南的六千盛字军，见铭字军、毅字军先后溃散，更是二话不说，掉头就跑。
一万五千清军居然被不到一百的日军吓跑，将马金舒、张凤翔他们丢给了日本人。愕然观看到友军精彩表演的马、张两军将士还没从震惊中清醒过来，夺取了九连城的日军又分兵两路，一路猛追逃跑的清军，另外一路重兵掉头再攻虎山与突然出现在战场上的张凤翔部，已经张开眼的胜利女神又背过身对着日本人微笑。
突围，只有突围，一直和张凤翔他们保持无线电联络的陈岳等人，却在河防军与铭字军马金舒部开始突围时，和他们失去了联系，一直到现在。
王正国看完了通信内容，无力的垂下头，低声叹息：“损失很大啊，这些原本是可以避免的。”
“是的，白刃战中我们损失了三名优秀军人，撤退时又损失了八人，河防军前后战死九十八人，负伤一百二十七人，逃亡……”那个数字实在太刺眼，陈岳说不下去了。
“逃亡、失踪三百六十八人。”王正国帮陈岳把数字补全，那声音冰冷的就如从地狱里发出。
陈岳没有接腔。让他说什么好呢？不到千人的河防军，伤亡两成多，连张凤翔都在带头冲锋时受了伤，这已经很让人震惊了，可和逃亡比起来，那又算得了什么？居然有近四成的士兵逃跑，实在让人无法接受。
王正国将稿纸摔在茶几上，气愤的怒道：“一战损失过半，这就是他们迷信物质的下场！战争是靠人打的，钢多气少，顺利时这当然不算问题，可不顺时，你的部队又有什么凝聚力？再好的武器也无法让你的士兵当逃兵！”
“幸好我们的人表现还算勇敢，牺牲过半也没有一人当逃兵。”
王正国冷哼一声：“那是他们作为个体而言，根本不适应这个社会，所以才不敢脱离这个集体！”
陈岳低下头看着脚下地板，人都是怕死的，没有谁愿意“英年早逝”，所以作为这个集体，有人想当逃兵，这也并不奇怪。可人又是社会的，离开熟悉的社会圈，到一个陌生的环境里——哪怕这个环境是自己从书上或者什么地方看过，自以为很熟悉——都会很不适应。相信这才是这支队伍到现在还未出现逃兵的原因。相应的，陈岳觉得自己肩膀上的担子死沉死沉。千钧重担压在他肩上，让他喘不过气来。
“政委，虽然马金舒兄弟在突围中阵亡，铭字军群龙无首，被张凤翔他们收编，但我军在陆上损失还是太大，就算将收编的铭字军加起来，全军现在也不过七百人。您看是否先将他们撤回，给他们个休养生息机会？”
王正国低头不语，陈岳也就静静守侯在旁边，过了良久，王正国抬起头，专注的盯着陈岳的眼睛：“你听过小狮子的故事吗？”
“小狮子？”
“不错，母狮子在将小狮子抚养大后，将小狮子带到悬崖上，将它推下去。能生存下来的小狮子，才会被母狮子带走，至于没生存下来的……”
陈岳若有所思：“张凤翔他们就是那只小狮子？”
“不错，雏鹰要想长大，就要迎接暴风雨的考验，孩子大了，大人不能再什么事情都包办，那样孩子永远长不大。”
“明白了。如此说来那些人跑了也是好事，纯洁了队伍，看起来人少了，却也精干了。”
话是这么说，陈岳还是为张凤翔他们担忧。
情报显示，日本人不知从什么地方得到情报——很有可能是庙堂上那些大嘴巴处——得知在九连城差点将日军赶下鸭绿江洗澡的军队，是一支由大东沟让大日本帝国海军吃了大苦头的神秘中国人组成的军队。打了败仗的日本海军到现在都搞不明白这支舰队来历如何，帝国情报机构为了摸清这支部队底细，已经让不少情报界精英引咎剖腹了。而现在陆军却在岸上击败这些神秘之人，虽然最终还是让他们夺路逃跑，却也抓住了他们的尾巴。
自成欢之战以来，陆军的胜利一个接着一个，可没有哪一个能比得上鸭绿江之战，如此有面子的事，实在是让大日本帝国陆军将领们每天做梦都在笑。鸭绿江之战只是煽在海军脸上的第一个巴掌，要是陆军能抓住那些神秘人，把他们用绳子绑到海军部大门口，可以想象那些高傲的海军将领们脸上表情是多么精彩了。
完全是为了看海军的笑话，日本陆军就像嗅到血腥味的恶狼，追着张凤翔他们在长白山里兜圈子，死活不肯放过他们。要不是张凤翔他们手头有全息地图，知道长白山哪里可以爬，哪里是悬崖峭壁，恐怕日军已经数次可以包围张凤翔所部了。
冰天雪地的，张凤翔他们在渺无人烟的山沟树林里，要吃的没吃的，要穿的没穿的，消耗的武器弹药无从补充，受伤的伤员无处可医，还要和穷追不舍的日军捉迷藏，他们的困难可以想象。
陈岳摇头叹息：“没有想到，实在是没有想到。”
“什么事没有想到？”
“没有想到，大东沟之战给陆军争取了一个月的时间，战争中别说一个月，就是五分钟都相当宝贵！而且我们还一再提醒水口镇、虎山防卫。可日军还是先攻克水口镇，接着再在虎山这里取得胜利。一个月的时间，清军什么都准备了，最终战局还是一触即溃，毫无战斗力可言！”
“这是清军，不是志愿军。你以为给他们一个月时间，他们就能脱胎换骨，就能坐上火箭平步青云了？”
对清军的评价当然不会太高。真要有战斗力，也不会让圆明园成为废墟了。
“鸭绿江失守，对战局影响极坏，日军在九连城缴获大批军用物资，他们现在暂时不必担心后勤补给问题，可以放心大胆朝沈阳（“你该说奉天。”王正国纠正道）……对，现在叫奉天，日军可以北上向奉天前进，也可以南下进攻旅顺，从陆上威胁我北洋舰队重要基地。”
“这是自然，他们甚至可以不管不顾，一路西进，夺取山海关。山海关一失，京师袒露于日军炮火之下，那还不是想要什么有什么？”
陈岳愤恨不已：“这仗影响极坏，影响极坏！那些清军也太无能了！”
“这也好，打了败仗是坏事，可也是好事。依我看，或许这次你想要的东西，京师那边会强塞与你。”
“我想要的？”
王正国指了指舷窗外。
陈岳看着外面翻滚着的海浪，想了半天，恍然大悟：“佐世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