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一切似乎都没有什么两样。
但这只是苦说发现手下的一揆少了三十多个之前。
苦说表情阴郁,底下的一揆们也都不敢吱声。
虽然仅仅死了三十多个人,但是带来的打击却比王县县城门口的打击大得多。
农民们第一次清楚地认识到,虽然信仰净真宗能让他们在战斗中获得极高的战斗力,但是他们并非不死之身。
战斗结束后,原本受了致命伤的该死还是会死。
就算没有受到致命伤,像这些睡在王县县衙的一揆们,被刀抹了脖子还是会死。
苦说的策略出问题了吗?不,一揆一向都是这样操作的——攻破当地县城,视情况让一揆们放松最多一周,而后便向当地的州府进军,最终把军队交给大僧正。
苦说的问题在于,把表面的胜利当做了真正的胜利。王县官兵可以说是弃城而逃,但是却没有被真正地击溃。
他们潜藏在这座城里,随时准备发起反击,一雪前耻。
甚至于像姜守这样,训练出来几个像毒蝎螯针一样的暗杀者,在农民没有形成完备的军队意识之时,便能精准而又毒辣地出手,将三十多个一揆斩杀于睡梦之中,并且在校场竖起一杆人头旗。
这是反击,也是挑衅。要是苦说选择一走了之,那么这支一揆的士气便会低迷到不攻自破的地步。
苦说低头号了一声“阿弥陀佛”,面带悲愤地冲一揆们说:“我向来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揣度佛敌,可未曾想,佛敌居然卑劣到这种地步!县衙内为佛献身的居士们已经升入佛国,但是佛祖不允许犯下此等暴行的佛敌不堕入阿鼻地狱!一揆众们,搜查全城,把佛敌们尽数剿灭!”
下面一揆们的装备早已经鸟枪换炮,由锄头、耙子、镰刀菜刀变成了长枪、大刀、朴刀等正规装备。一揆纷纷扬起手臂,神情激动地大喊:“剿灭佛敌!剿灭佛敌!”场面像极了传销。
…………
剿灭行动颇有成效。不出一天的时间,一揆们起码找出了三队共计二十余个官兵。有的命丧当场,也有的被捉拿到县衙听从苦说发落。
“大师,捉到一个毛小子,烈得紧。居然还他妈的咬了老子一下。”王大麻子甩着手,龇牙咧嘴地向苦说汇报。
苦说点点头,示意王大麻子把那个毛小子带进来。
“放开老子!老子自己走得!你们这群捡别人屎来吃的狗,莫挨老子!”人还没到,叫骂声已经传了过来。
“栓娃子,你给老子放尊重点!要不然老子就帮你老汉打你狗日的一顿!要不是老子认得到你老汉,老子当场就把你戳死!”王大麻子不甘示弱,冲小孩大骂。
王大麻子和另一个一揆一左一右地架着朱栓进了大堂。
苦说多打量了几眼朱栓,和蔼地开口问道:“小施主是哪个村的?”
“贼秃驴,我是你老子那个村的!”司马诩激怒苦说时朱栓也在场,自然知道要怎么挑起面前这个光头的怒火。
苦说捻着念珠的手猛然一顿,条条青筋即刻绽出。不过他依旧面带笑容,,转而向王大麻子询问道:“他是哪个村的?”
“封平村。”王大麻子答道。
“封平村……”苦说沉吟半晌,又问道:“一揆众里似乎没有封平村?”
王大麻子点点头:“当初陈串出去劝说的时候,朱八死活不干,一揆里也就没有封平村了。”
“没有封平村,加上你们又是逮住他的……”苦说眼睛一亮:“封平村,也是佛敌!”
“放你妈的屁!”朱栓又激动起来:“老子是悄悄跑来帮忙的,和封平村无关!要杀要剐的,朝我一个人来!秃驴,如果你是个带把的,就不要搞什么牵连!”
苦说微微一笑,知道自己拿捏住了朱栓的软肋:“既然与封平村无关,那么你就把佛敌藏身的位置全部吐露出来,权当是为了自己赎罪吧。只要你洗清罪孽,一揆自然不会去找封平村的麻烦。”
“老子不晓得。”这句话用的居然是四川话,看来是和司马诩混久了的成果。
“什么?”苦说听不懂四川方言。
“我说,我是你爸爸,我们两个都是你妈的儿子。”朱栓倒也没那么紧张了,笑嘻嘻地说着欠打的粗口。
苦说手上青筋顿时又绽了出来。
“阿弥陀佛,佛敌冥顽不灵,先打入大牢,再做打算!”苦说闭上眼默念心经,压制住自己想要杀人的冲动。
…………
并州辖下一共十四个县,不过大部分都已沦陷。
章迟捏了捏自己的鼻梁,觉得有些头疼。
“报!”声音远比人先到。“章大人,宜县有报!”
“卑职有负章大人重望,惜败于一揆之手……”章迟喃喃自语,仿佛不需要听就知道报告的内容。
也不是章迟能够未卜先知什么的。宜县的报告已经是第八份这样的报告了。前面七封报告,内容与章迟喃喃自语的虽不至于完全一样,意思倒也八九不离十。
遣下驿使之后,樟池开始像无头苍蝇一样乱转。
“这一揆……恐怖如斯。”章迟叹了口气,没想到在自己的任期内居然还能遇到这么大的事。
各县崩溃的速度,让章迟一度怀疑自己这个并州能不能守住。
各县到现在传出的报告,没有一个好消息。
正当章迟愁眉苦脸时,新的驿使又到了:“报!章大人,王县来报!”
王县也被攻破了么?章迟想着,接过报告,遣下驿使。
章迟看报告有一个习惯——先看看是谁写的。而这份报告,署名并不是韦洋,而是饶远。
章迟心头一惊。迄今为止收到的报告,无一不是县令写来的。但这份报告,居然是由雨卫写来的。
章迟快速阅览完整份报告,心中霎时有了拨云见日的感觉。
他快步走到堂外,几乎是不顾形象地大喝:“来人!传我号令!再拨一百步兵、二十臂张士驰援王县!”
饶远的信中粗略的意思是,不能剿灭一揆,他饶远提头来见。
虽然即使失败了也不可能砍了一个雨卫的头。
但是一个雨卫敢这样发誓,他手中没有八成把握也有七成。
章迟需要的不是龟缩在并州,等着净真宗的大僧正集结这州的一揆打上门来。
他需要的是一场胜利,一场能够击溃阴影的胜利。
发出号令后,章迟再度拿起桌上饶远写下的报告。
饶远还在信中推荐了三位可用之才。
公羊信,司马诩和姜守。
看着这三个名字,章迟总是觉得有点熟悉。
忽然,章迟脸上一变,快速翻找起之前的信。
终于,他拿起一封,开始阅读。
他手上的信,署名是——韦洋。
…………
一揆搜剿官兵,但官兵也不是草包。死了二十几个官兵,自然也会死上十多个一揆。若不是官兵方面斗志较弱,这个战损比还能拉小一点。
昨夜,前去侦查的饶远碰到了执行暗杀的姜守小队,所以公羊信和姜守算是碰上了头。
只有司马诩对于二人来说还是失联状态。
现下的兵力对比,是四十多个比一百多个。
并且,四十多名官兵还有将近一半处于失联状态。加上官兵们的士气比较萎靡,就连一心满是军功的公羊信都不敢说能打。
姜守的暗杀部队属于一次性杀伤武器。经过昨晚的事,一揆方面势必会加强防护,开始有巡夜出现。想要炮制昨晚的战果,无异于痴人说梦。
但是现在有一点勉强能算作优势——敌在明我在暗。姜守已经派出原本的暗杀者监视县衙,或者说监视县衙里的一揆动向。一揆方面的一举一动,都在掌控之中。
“阿守,平时看电影看得多不多?”公羊信问道。
姜守摇摇头。
“……好嘛,那历史了不了解?”
“中国历史。”姜守加了个限定词。
“……那斯大林格勒保卫战晓不晓得?”
姜守点点头。
公羊信笑了:“你看我们现在的情况,像不像当初斯大林格勒保卫战的巷战?”
姜守点点头,随即还说了个人名:“瓦西里·扎伊采夫。”
公羊信哈哈大笑,拍拍姜守的肩膀:“我们两个简直就是异父异母的亲兄弟!”
“但是,我们到哪里去找狙击枪呢?”姜守脑子直的毛病又犯了。
公羊信指了指饶远。
从刚才开始,饶远就一直不知道兄弟二人在嘀咕什么。但是公羊信的一指,让他觉得浑身不自在。
公羊信走过去握住饶远的手,目光清澈而恳切:“饶大哥,若是你的一个战友快饿死了,此时你旁边恰好有一个无人看管的烧饼摊子,但是你又没有钱,你会怎么做?”
饶远想了想,“偷……偷一个吧?”
公羊信重重地点了几下头:“现在敌众我寡,我们为了胜利,什么事都得做吧?”
饶远再次想了想,艰苦地点了点头。
公羊信从怀里摸出可乐瓶交给饶远:“太好了,饶大哥。我相信你不是那种迂夫子。该怎么做,你应该清楚了。”
饶远看着手上的半瓶乳白色浆液,艰难地咽了口唾沫。
公羊信回到姜守身边,笑道:“扎伊采夫已经安排就位,接下来的事就该我们去做了。”
姜守挠挠头,表示不明白公羊信的意思。
公羊信冷笑着,“他们不是仗着信仰那个什么狗屁佛练出来的金刚不坏么?只要把他们的信仰破了,老子看他们拿什么来挡刀子!”
姜守再次挠挠头。
公羊信诡秘地笑了:“要是某一天你发现牛顿经典体系在宏观世界里都完全是错的,那么你还会相信近代科学吗?”
姜守摇摇头,随即恍然大悟似的重重地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