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衙门口的酒楼,正是韦洋招待三人的酒楼,更是已经被一揆糟蹋得不成样子的酒楼。
这样的酒楼,今天却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饶远仔细检查每一支弩箭,同时保证自己尽量不碰到箭尖。
哪怕只是划拉出来一个小口子,他饶远今天也就交代在这了。
检查完毕之后,饶远架好弩,开始闭目养神。
他需要更多的睡眠养足精神,哪怕只是小憩片刻都好。
…………
一觉醒来,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饶远几闭几睁眼,勉强能在黑暗中看清事物。他摸到自己的暴雨梨花弩,心中顿时有了保障。
黑暗之中,任何事物都平等地化作一团阴影,但有一种人不会——提灯打更、负责守备的更夫。再有一个半时辰天就会放亮,而这一个半时辰里,增添的恐惧并不比姜守带队摸进县衙去啥了三十多个人少。
…………
饶远尽量放缓自己的呼吸,试图和黑暗融为一体。
前方拐角处出现了一个灯影,不出意外的话应该就是更夫。
饶远屏住呼吸,根据灯影的位置判断,他瞄准了提灯人咽喉的位置。
“哧”地轻微一声,灯笼应声掉到地上,随即便是沉闷的一声“咚”。
饶远过去查看情况,一看,他的脸色却难看了起来。
死亡之人他认得,是和他一同出发的一个并州长枪兵。
目前还不知道动向的就是司马诩,但是司马诩不会蠢到派出士兵来这么招摇地巡夜。
那么答案就很简单了——官兵中有人叛变了,加入了一揆。
原本就艰苦的战斗,更加蒙上了一层雾蒙蒙的绝望。
不过既然已经发生了,再担心是没有用的。饶远从尸体的喉咙上扯下弩箭,着手准备着下一次狩猎。
…………
苦说的表情较昨天更为阴郁。
他真傻,真的。他单知道晚上没有守夜人,手下的一揆会被暗杀;他不知道守夜的自身就是个很大的目标。
昨晚出去的是十八个提灯的更夫,回来的却是十八具冰冷的尸体。
所有尸体的创口出奇地一致,均是喉咙上的一个小口。
大概是一箭封喉。
敌人有这么精准的神射手不可怕,可怕的是所有更夫的死状。
表情扭曲,口吐白沫,竟似呗活活吓死的一般。
苦说知道他们并非吓死的,而是死于剧毒。
苦说咽了口唾沫。
信仰净真宗带来的韧性并不能与剧毒抗衡,这也是为什么上次一揆距今已有百年之久。
若是大楚的内部防护不空虚,一揆可能连一座州都拿不下来。
苦说觉得,剩下的那些王县的部队,才是最难啃的硬骨头。若不把他们击溃,王县的一揆便极有可能被瓦解。
但是苦说心中并不慌张。虽然剩下的部队看上去挺棘手,但是他可是有两张蛇打七寸一般的王牌。
…………
听着饶远的回报,公羊信抓了两把下巴上的胡子。
“情理之中的事,但是确实把事情变得棘手了很多。”公羊信苦笑着。
“那现在怎么办?”姜守发问道。
“不能再拖了。”公羊信坚决地说。“越早开打,叛变投敌的官兵越少,打起来才越轻松。再拖下去,我们可是真正的孤立无援啦。”
“拿什么去打?”反驳者是饶远。“我们这里仅有二十多个士兵,一揆可是还有近百人!我的意见是,先由我带着臂张士,给弩矢淬上毒,让他们大幅度减员再说。”
在这种关头,饶远也不在乎什么“卑劣的手段”了。只有取得胜利的人,才有资格去谈什么“卑劣”与“高洁”。
公羊信还是摇摇头,说:“你不要以为全天下就你一个聪明人,别人都是傻*。昨晚杀一点更夫已经是这个套路的极限了。能够统率二百多人的外国秃驴可绝对不是草包,知道我们会往箭上淬毒,绝对会加倍提防。”
公羊信说的话不一定有道理,但是加上骚话却总是能让人信服。饶远挠挠头,问道:“那总不能正面去打吧?对面可是一群死不了的疯子,我们这二十多三十个人可不够他们塞牙缝的!”
公羊信笑了,脸上带着迷之自信:“谁说不能正面打?老子今天就是要从正面,堂堂正正地把这群刁民击溃!”
…………
苦说挠着光头,思考如何把这群老鼠一般负隅顽抗的士兵一网打尽。
但是很快他就不用为这个问题苦恼了。
“报!苦说大师,”王大麻子冲进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半天没有下文。
“王居士,莫要慌张。有什么事,细细道来。”苦说双手合十拜了一下,显露出一副很是温和的样子。
“打上门来了!”王大麻子还是在喘气。
“嗯?”苦说有些摸不到头脑。
“王县的官兵,打上门来了!那个叫什么公羊信的小子,正在门口叫骂呐!”
…………
公羊信倒也没有叫骂了。他决定保留一点体力,准备和苦说来一场佛理之辩。
“阿弥陀佛!”苦说和尚的声音远比人先到。
公羊信冷笑一声,准备开始破苦说和尚的功:“秃驴,天天‘佛’啊‘祖’啊的,我倒想问问你,这佛到底在哪?”
“佛在佛界,欲界之里,佛在心中。”
“呵,佛在心中?那我心中无佛,何解?”
“佛存在否,不以独志为移。心中有无佛,皆是敬佛,恶语恶意毁佛者,则是渎佛。”
公羊信觉得有些招架不住了。净真宗多年以来的沉淀,不是他一个二十岁出头的毛小子能够轻易抵抗的。再往佛理上靠,他必败无疑。
但是,他可以换一个方向。换一个真实无比的方向:“行,你大和尚牙尖嘴利,我不在这个问题让与你辩;我且问你一句:我信佛,有什么好处?你要是说出来,我手下这三十号人拱手奉上,帮着你们一起去打并州。”
“阿弥陀佛。”苦说和尚再次双手合十宣了句佛号,“信我佛者,为善者,死后入佛国,永登极乐;毁佛恶行者,死后堕阿鼻,不得超生。”
一听这话,公羊信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
任何宗教,都不可能许以人现世的利益——它们根本办不到。
若苦说手下是来自净真宗的僧兵狂信徒,公羊信今天无疑是羊入虎口;但是苦说手下的只是从附近纠结起来的农民,这便决定了苦说今天的失败:“乡亲们,信仰这秃驴说的佛祖,不过是个来世的幸福,但是来世,谁说的清?苦说大师,你难不成是从佛国归来的不成?”
然而净真宗靠这一套行骗了成百上千年,不可能毫无准备:“佛国有灵童转世,除却三万六千苦,大慈大悲渡世人。众一揆可往大中寺,听取灵童妙言。”
公羊信掏掏耳朵,极为不屑:“信仰净真宗在现世的好处就是听什么狗屁灵童放放嘴炮?大师你可拉倒吧。我劝你来信我们日月宫。信日月宫的好处,可是看得见摸得着的。”
苦说倏地脸色大变:“无妄狂徒,安敢在此布邪道?!当诛!一揆众们,进军!”
苦说深知日月宫一出,这场辩法他就已经输了。
日月宫刚现世的时候,净真宗便知道自己的大敌来了。
日月宫能够给他净真宗给不了的东西,净真宗的下层农民信徒势必会倒戈。
风调雨顺,这是每个农民的愿望。
日月宫,能够满足这个愿望。
虽然日月宫是个研究自然科学的组织,但是并不代表它是个好捏的软柿子。
净真宗派出佛敌讨伐队,从大楚境内纠结农民前往讨伐日月宫。
日月宫只派出了三个术士。
一个负责呼风,一个负责唤雨,一个负责向农民们承诺,只要不招惹日月宫,日月宫便会每年都到大楚的各个地方,保证当地的风调雨顺。
而后,一揆讨伐军便不攻自破了。任凭和尚们再苦口婆心地劝说,也无济于事。
…………
“且慢!”公羊信大手一挥,斥住了蠢蠢欲动的一揆。
“乡亲们,你们再想想,信仰这个什么狗屁佛,能给你们带来什么好处?打起仗来不怕死么?你们的命就是拿给这些一揆和尚填他们的欲望的吗?你们为什么要帮着一揆和尚入侵自己的国家?我承认,我一时利欲熏心,杀了陈冲;此间事了,若是我公羊信一条贱命还在,我会亲自到陈冲陈串出父子的墓前,到时候要杀要剐悉听尊便!”说着,公羊信抓起头上的一把头发,挥刀把头发削去。
一揆众们动摇了。公羊信说的确实有道理。
“阿弥陀佛,一揆众们,不要受到蛊惑!信仰要坚定,佛祖自然会给予奖励!”苦说和尚苍白无力地想要挽回几句,但也无济于事。
“慢着!”突如其来的一句,打破了苦说和尚的僵局。
出言者是王大麻子,他手上逮着两个人。
一个稚气未脱,是朱栓。
另一个略显阴柔,长发遮面,是司马诩。
或许是被逮住的,或许是手下士兵叛变来交给一揆的,总之,司马诩现在落到了一揆手里。
苦说和尚再次露出尽在掌握之中的表情。
“乡亲们,正如对面佛敌所说,他们枉杀了陈冲居士。今日,苦说和尚不怕犯下杀戒,要为陈家父子杀掉这两个佛敌抵罪!”
说着,苦说和尚从腰间抽出一把寒光熠熠的单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