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羊信说的“够了”,并不是指他义愤填膺,看得够了;而是指他看到眼前的景象,觉得反败为胜的机会已经来了。
表面上的胜利,会教人得意忘形;乃至于忘了自己根本还没有赢这件事。
公羊信这句“够了”,其实还为时尚早。待到再过个两天,整个王县都民怨沸腾的时候,他才该面带微笑,坚定地说出:“够了!”。
自古得人心者得天下,这个天下,可大可小。大可以大到整个江山,小也可以小到一村一县。
公羊信看来,这苦说和尚虽然能够煽动人心,集结起这么大一支军队,但终究只是个草包。若非信仰净真宗可以获得恐怖如斯的生命力,他手下那只草包军队绝对会在今天就被击溃。而现如今,那些草包暴露了草包的本质。公羊信敢断言,不出三天,苦说就会被他们反将一军,他们也就能一雪前耻。
…………
司马诩身边并没有跟着四十多个人。他把整支队伍化整为零,分散为八个小组,每个小组见机行事。至于之后怎么再集结起来——现在不是想着反攻的时候,现在的第一要务,就是保住自己的命。
和公羊信一样,司马诩也在等待。但是司马诩等待的却不是所谓的人心。他在等,也在赌——赌这个苦说和尚的卫生知识并不是那么发达。
公羊信在等人为,而司马诩在等天灾。
在分散开来之前,司马诩就已经嘱咐过所有的士兵:“尽量远离县衙。”
他在赌,苦说和尚不知道人死之后尸体若是不处理,便会引发瘟疫——一揆众邪教仪式一般地堆叠尸体,司马诩全都看在眼中。于是,他也决定等着——等时间这个利器,帮助他们取得胜利。
…………
姜守的思维和两人不同——姜守不喜欢被动等待。他开始教导跟着他的九名长枪兵一些与他练兵时候不一样的东西。
“全体都有!在鞋底的前脚掌和后脚掌上绑一个布团。”姜守下令。
士兵们面面相觑,不知道这个命令的意义何在。
“不要有疑议!服从就是了。”姜守的语气中透露着严厉。
九名长枪兵依言给自己的靴子上绑上了布团。
“现在,调整你们的呼吸,深吸缓吐。等你们做得到走路没声之后,我们再开始下一个训练。”
约莫半个时辰之后,所有的士兵便都掌握到了走路不发出声音的技巧。
“很好。”姜守满意地点点头,眼中闪过一丝残忍:“下一个教学技巧是,如何一刀同时切断敌人的颈动脉和声带。”
…………
光是隐忍是不够的,他们的兵力与一揆相比始终有着差距。这个问题司马诩不会去想,他等待的是天灾;姜守也不会去想,他要搞的是特种作战。但是公羊信想到了,并且他还要去实践。
“太危险了。”饶远摇摇头,“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万一被一揆发现了,跑又跑不过,打也打不赢,怎么办?不如让我去。”
“嘁。”公羊信哂笑道,“你去?你去怎么劝说他们?是不是手上的宝贝老婆(暴雨梨花弩,饶远拒绝让公羊信拿起来看之后公羊信就起了这么个外号)一亮,然后就板着张脸说:‘我乃大楚雨卫。现如今王县有难,特征你们加入军队’?劝得到个鬼!翻嘴皮子的事儿还是我来。你放心,我死不了。”
“这……”饶远一时语塞。他的劝说方式,还真就像公羊信说的那样。
…………
可能有半个时辰的时间,公羊信回来了。
“如何?”饶远开口问道。
公羊信点点头,随即摇摇头:“劝了十八个人,只有五个人愿意起来反抗一揆。别的要么失去了对于王县的信任,要么就觉得不关自己的事。不过,还有特殊收获。”
说着,公羊信让开身子。
走进来两个人。其中一个朝饶远作了一揖,另一个人则是不断捋着自己的胡子。
正是翟师爷和韦洋。
这他妈算个屁的特殊收获?还不如把那个下令撤退的小伙儿找回来呐!这俩人顶什么用?饶远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表面上却没有表露出来。
公羊信像是看出了饶远的心里话,但是没有点出来。他只是自顾自地对韦洋说:“韦大人,还请为我们介绍一下,这个一揆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韦洋捋着胡子点点头,开口道:“其实诸位完全不用担心。”
一开口,就震惊全场。
韦洋很满意这样的效果,继续说道:“这伙一揆的最终目的并不是韦洋,那个什么苦说和尚,也不是这次一揆的最终主谋。但凡一揆,牵扯到的便不是一村一县,而是涉及到整个州的大活动。苦说的头上肯定还有一名净真宗的僧正,负责全并州的一揆。所以,一揆肯定不会在王县停下。最多再过四天,苦说就会带着一揆离开王县。”
韦洋说这话时,脸上充满了自信,仿佛胜利的是王县一般。
“既然如此,章大人为何要往各县派出援军?”饶远发问。
“这个……”韦洋想了一下,“可能是出于两个原因吧。一是要抵御一揆,帮助各县降低损失;二是万一各县能够剿灭一些一揆,并州的压力也会小上许多。”
饶远点点头,不再说话。
但是公羊信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他一开始就觉得有些不妥,只是实在没有发现误区到底出在哪里。
经过韦洋的讲解,他知道自己错在什么地方了。
苦说并不是草包,他放纵士兵的这一行为正确无比。
因为他们的目标,从一开始就不是王县。
王县只是他们路上的一个障碍而已,而公羊信和司马诩却把这里当成了终点,妄图用等待来消灭敌人。
兄弟俩人,心有灵犀地一起错了。
大概是觉得公羊信的脸色有些难看,韦洋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公羊小兄弟不必自责。一揆向来猛烈,不是我等小县城可以阻挡……”
“这场仗我们能打。”公羊信看着韦洋,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
“嗯?”韦洋觉得自己没有听清。
“能打。”公羊信重复了一遍。
“公羊小兄弟,不是能不能的问题。一揆不会在王县停留,那我们根本就没有必要去管他。况且,将近二比五的战损率,这是在一揆方面没有武器的情况下打出来的。现下一揆已经攻下了县城,军械库必定为其所用;此等劣势之下,若还要和一揆硬碰硬,恐非明智之举。”韦洋苦口婆心地说了一大堆,妄图说服公羊信。
“然后呢?”公羊信反问道。“把这摊烂摊子留给并州,任由一揆完成他们的目标?沿途的百姓怎么办?当官的龟缩着,让百姓们来承担他们不应该承担的浩劫!?”公羊信越说越激动,仿佛真的是在为百姓着想一样。
他想要和一揆打的目的很简单——战功。
细数三人来到王县之后的表现,并无可以称道的地方。
要是这伙一揆他们再不能剿灭,那么他们之后的发展便更是会艰难。只有把这块硬骨头啃下来,他们才有立足之本。
但是韦洋不这么想。公羊信他们的败退,让韦洋心底泛滥的热血再次冷却。他便又成了那个胆小怕事的官僚。但是面对公羊信,他还是敢耍一番官威的:“公羊信!你要明白,本官才是王县的县令!对于一揆,本官自有判断!王县的政务,还轮不到你来插手!”
公羊信冷笑一声,正准备反唇相讥,饶远却以他的大嗓门打断了两人的针锋相对:“都不要吵了!”饶远转了一下暴雨梨花弩的供箭筒,“保护国家,是我等军人的职责。大楚的每一寸土地,我们都有义务去保护。公羊信!”说到这里,饶远叫了一声公羊信的名字,“我之前一直认为你不过是个会耍一些小伎俩的书生,今天看来,你还是个有血性的汉子!”
饶远赞赏地看了看公羊信,转头对韦洋说:“雨卫饶远,在此向韦大人宣告:王县的兵权现在正式由我接管!还请韦大人交出虎符。三日之内不灭乱贼,某家将人头与虎符一并奉上!”
韦洋的脸青一阵白一阵,还是从怀里摸出一个虎形铜牌交给饶远。
若是真要论起官职,饶远的官绝对比他韦洋大。这番说辞透露着饶远对自己的失望,能够喊他一声韦大人,已经是十分尊敬了。
饶远接过虎符,转身询问公羊信:“接下来,就算是把所有走散的部队集结起来,满打满算也只有七十人。这场仗怎么打,我听你的。”
公羊信摸摸鼻子,向饶远投去感激的目光:“知己知彼,百战不殆。韦大人说了,最多还有四天,一揆就会离去。我们得快点,先侦查一番。”
…………
另一方面,姜守那边。
十个漆黑的身影悄悄地摸到县衙旁边,严阵以待。
一揆方面由于是农民出身,并不会有巡夜的存在。
姜守回头,轻声细语地冲九个长枪兵——不,现在是暗杀者说道:“县衙不大,并不能挤下一百五十个人。我探查过,县衙里只有三十几号人,凭我们的能力,拿下他们的人头并不是问题。现在开始,行动。你们要是出了岔子,我没法大骂你们。因为你们势必要死在这里,甚至会连带我们一起死,明白吗?”
九个暗杀者均默默点头,示意自己明白。
姜守第一个摸进去,手上反握着一把小刀。月光照在小刀上,反射出来剑芒一样的刀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