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仰,是一个很玄乎的东西。
人的心里总得信奉着个什么东西,才能在人间悲苦之中熬下去。
譬如现在的陈串出。为了几十袋粮食而承受丧子之痛,恐怕陈串出的人生中莫有比这更悲苦的事。
他在大堂上向韦洋撂下了一句“你给我等着”,现在想来,若韦洋是那种为祸乡里的祸官,恐怕少不了一顿板子。但是话撂出去了,他能干什么?
陈串出清楚地明白,他只是一个农民,只会种田的活计,他什么都干不了。该受的他还是得受着。
固然是他们村子妄图逃赋在前,陈串出知道自己理亏;但是,陈串出不知道陈冲经历了什么,但是从他头颅的样子来看,定是少不了一顿毒打。
陈冲是去诉冤的,不是去拆衙门的。怎么就会被打为山贼,最后还送了性命?
陈串出越想越气不过,最后竟然一口老血呕出,也送了性命——这似乎就该是陈串出的结局了。之后营子村办场丧事,几个唢呐吹号几番,之后还是得看公羊信的心情。要是他公羊信能够铁下心来,那么营子村终究逃不过一场血腥的清洗。
当然,若是没有今天的话,陈串出确实就得一口老血呕死。但是今天,事情有了转机。
营子村来了一个锃光瓦亮的光头。光头披着廉价的麻布披风,一身旅者打扮。他的眉头上翘,天生就是一副悲天悯人的模样。
光头自称苦说,表示自己是佛祖在人间的代行。
本来,信仰什么劳什子佛祖对于农民来说并无太大意义,苦说也不该受到营子村的接待。但是,苦说随即一套“极乐净土”与“阿鼻地狱”的说法,引起了陈串出的兴趣。
信与不信佛祖者,潜心向善,最终都能升入极乐;而诋毁佛祖、暴戾为恶者,死后则永堕阿鼻,不得超生。
“俺儿子,能升啥极乐吗?”陈串出向苦说发问道。
苦说本就上翘的眉头一跳,双手合十朝陈串出拜了一下,口中喃喃一句“罪过”,向陈串出发问道:“施主,可否将事情的具体经过向贫僧讲述?何以至……白发人送黑发人?阿弥陀佛,人间疾苦,人间疾苦!”
陈串出声泪俱下地向苦说诉说事情的缘由,期间神情激动,夹杂着不少的乡村粗话。
苦说听了之后,良久没有开口。他从手腕上取下一串佛珠递给陈串出,口中再次宣了句“阿弥陀佛”。
最终,苦说再次双手合十拜了一下:“施主,令子一生踏实诚恳,虽无大善,亦无小恶。死后永登极乐,自然不成问题。”
陈串出勉强扯出来一个笑容,却并不真正的开心。
这话是糊弄愿意麻醉自己的人的,糊弄不了心中一口气始终咽不下去的顽固老头儿。
苦说见陈串出的表现,心中窃喜,面上却依旧悲天悯人:“施主,如此草菅人命之事,佛祖闻之且怒,座下金刚怒目!施主可知戮害令子的恶鬼姓名?”
陈串出的呼吸变得粗重,眼白绽出条条血丝,看了直让人担心这老头儿要是一口气没喘上来该怎么办:“公羊……公羊个球!王县官官相护,勾结着害我儿子咧!”
听到这话,苦说再也掩不住笑容了。这次的任务,没想到对于他来说居然如此简单。他低下头,不让陈串出看到他脸上的笑意:“施主,是可忍孰不可忍?今日死的是令子,来日为了充功,岂不……”
…………
苦说确实是和尚,如假包换的和尚。只是,这个和尚是从大氏来的。
这个世界的和尚与我们世界的和尚并无两样,只是在特殊的大环境下,又有一些区别。
譬如大氏,就是一个****的国家。
大氏的国君并非世袭制,而是由大氏的国教——净真宗指定。每一任皇帝,都必须得是“佛子”。
而大楚境内,没有和尚。
究其原因,皆是由于这个世界的佛教与日月宫不合。
呼风唤雨,这是僭越佛祖能力的行为。所以,在净真宗的号召下,无论是大氏或者大赵境内的和尚,都把日月宫视为“佛敌”。虽为佛敌,但净真宗终究还是不敢得罪日月宫(原因前有表述)。
而大楚,则是十分看重日月宫呼风唤雨的能力。虽然招揽不成,但还是向日月宫表达了善意。目前日月宫的据地便是大楚割让给日月宫,现在才成了如今日月宫的所在。
不敢得罪日月宫,但是敢得罪大楚。净真宗便规定所有的教徒都不能在大楚境内建寺。
而信仰并非完全虚幻。在这个拥有神秘力量的世界里,信仰能够转化为实在的战力。净真宗的僧兵,信仰越是虔诚,战至垂死便越能屹立不倒。
现在净真宗的大中寺里,便供奉着一尊插了五十多根箭的尸体金身。
尸身的名字早已被遗忘,只知道彼届佛主为尸体赐的号是“麦楞”(刺猬)金刚。
麦楞金刚手执一根铁头棍,在战场上就如同一个人形绞肉机一般,将接触到的敌人全部搅碎。
最终虽然没有逃过死亡一劫,但是金刚足足受了五十多支箭才倒下。
箭箭到肉,箭上的倒钩勾进肌肉,完全没有办法取出来。
…………
话题再回到这边。
苦说并不是玄奘,也没有布道天下的觉悟。退一万步说,就算是有,也不可能到“佛敌”的地盘上传道。
那么,苦说到营子村的原因也就了然了——必是受人指使无疑。
指使过来的目的,自然也不是要把营子村民从人间疾苦之中拯救。除非是佛经传说里割肉喂鹰的高僧,否则没有和尚能够达到这个高度。
由于大氏皇帝是佛子,所以自然能够调动净真宗的僧人。况且净真宗的僧人也并不是只会吃斋念佛的善茬。他们集布道蛊惑、持械战斗于一身,加之巧舌如簧,因此在任何地方都是煽动群众的好手。
这次的和尚入境完全是有预谋的,其原因便是大氏与大赵的合作。
表面上现下的战争是大楚与大赵的双方交战,大氏作壁上观;但是,钟无道是一个主一的人,不顾大臣们劝阻,执意要集结全国的兵力和大赵一决雌雄;但是周懿却是一个看到全局的人。眼见着大楚的兵力比自己多出几倍,便知道钟无道这个疯子绝对整得大楚境内空虚无比。
大赵和大氏之间由于牲畜、肉类交易的存在,彼此之间的关系便要稍微好上那么一点。周懿便给大氏皇帝阿米尔汗写了封信,向其告知了自己的猜测。而大氏与大赵之间,由于“佛敌”这一层关系的存在,向来便有些不合。听闻周懿的猜测,阿米尔汗连忙拨出五十净真宗僧人,潜入到大楚的南部,要掀起一场大的暴动。
苦说负责的就是王县。在攻下王县后,便要与负责这个州的僧正会合,交出兵力后再去蛊惑别的地方。
整个犹如传销一般的工作形式,便是净真宗一脉相传的一揆策略。
只是苦说万万想不到,这王县附近居然发生了这么些事。
各种机缘巧合之下,至少营子村,是很轻松地就被煽动来参加一揆了。
…………
“阿弥陀佛,居士,光凭营子村的力量,想要打倒佛敌王县……”苦说挠了挠自己的大光头,面露难色。整个营子村已经被煽动了。现世疾苦,然而只要潜心向佛,死后便能永登极乐。若是为佛而战,死后甚至能进入佛国,接受供奉与祭拜。
反正现世已经苦成连少交几十袋粮食都要被杀头的地步了,死后还不允许享受一番吗?
陈串出头披白色麻布,像极了哭丧的模样:“王县周围还有八个村咧!老头儿我去说服他们!”陈串出说着,眼里闪烁着仇恨的光。
这是公羊信的失策。若是他砍的只是一个普通的村民,陈串出万不至于如此。虽然到不了阻止一揆的地步,但是苦说的任务也绝不至于轻松。
一个父亲,哪怕是无权无势、一辈子只会种田的父亲,在为儿子复仇这件事上,也是会无所不用其极的。
…………
拒北城。
晁毅搓了搓手,呵出一团热雾。
镇守拒北城八年了,今年格外的冷。
在拒北城是不能穿铁甲的,除非一身皮都不想要了。拒北城士兵的标配是棉甲外罩一层皮甲,既保暖又能起到一定的防护作用。
同时,拒北城也是大楚唯一一座没有床弩的边关城市。无他,就连弩弦都会冻得又脆又硬,一拉即断。
照理说,这么一座势力薄弱的城,应该是非常容易突破的才对。
但实际上,拒北城这座边城根本不用任何武器。
大自然,就是它最强力的武器。抵得过三十台、一百台床弩。
大赵不是没想过从拒北城突破,相反,大赵还曾经派出过八千人的军队来攻城。
当时守城的也是晁毅。
他下令,首先要收起吊桥,而后不管城外的大赵人如何叫骂,所有人一律不准应战。
而后,他在城墙上备了几大缸水。
大赵人架好攻城梯,准备攻破城墙时,守城的士兵便迎头一盆冰水泼上去,冻得对方浑身痉挛,脱力坠梯。
就用这么个略显滑稽的战术,晁毅兵不血刃地击退了八千人。
这场战役。在这片大陆的任何一个其他地方都不能复制。只有在拒北城才能这么打。
但是晁毅不知道的是,即便是拒北城,也有险些被攻破的时候。而且这个时候,就在他在任期间。
这个时候,取决于阿依尔率领的玛歌族什么时候抵达拒北城。
新任鹰主的第二次清啸,就将发生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