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的期限已到。营子村的村民并没有把山贼束手奉上。
公羊信骑着马,身后跟着的是四十七个端着枪的官兵。不过,司马诩和姜守并未出现在队伍里。
李二毛没有端着枪,而是举着一根旗杆。旗杆上隐约可见血迹,不过被旗子挡住,看不真切。
李二毛脸色煞白,嘴唇直颤,额头上有大颗汗珠渗出,就如同犯了急性阑尾炎一样。
公羊信却没有什么异样。他神情悠闲,满面春风,就如同是骑着马去郊游一样。
见众人都没什么精神,公羊信停下马,回头冲众人笑道:“诸位,这是怎么了?功名利禄就在眼前,怎么大家却没什么干劲?”
众人不答话,只有李二毛战战兢兢地发问:“公羊大人,它营子村真的全是山贼吗?老子就在想,就算他们和山贼混在一起,总不能老弱病残都会去干那些持械抢村的事儿吧?”
公羊信歪着脑袋想了想,又笑着开口:“李二毛说得很对,但也很错。和山贼混在一起,并不是个个都得干持械抢村的事。但不抢东西,就可以放过吗?要不是他们为山贼做饭喂马、提供后勤,山贼至于猖獗到几乎把王县包围吗?”公羊信气势咄咄逼人,怼得李二毛讷讷不言。
公羊信很满意这样的嘴炮效果,便调转马头,继续向着营子村去。
…………
队伍里,五个持枪的官兵倏地跑到公羊信的马前面,齐齐下跪。其中一个开口道:“大人,俺们五个都是营子村的咧。”
公羊信微微颔首:“嗯。你们想说什么?”
“俺们村……俺们村不可能和山贼有勾结咧!俺在这里求求大人,一定要先查清楚咧!”
公羊信的嘴角勾出些许笑意,倏而眉头皱起,显出一副很不耐烦的样子:“你们这些人,多久没回营子村了?”
其中一个还带着青色胡茬的少年举起手:“俺是最近的,俺一个月没回家了。”
公羊信点点头,又换上一副极温柔的神色:“对了。我的老家那边有一句俗话,‘士别三日,即更刮目相待。’本来的意思是要以发展的眼光去看待事物,是一个褒义词。但是这里我要把它用成贬义。你们最早的人都有一个月没回家,而山贼是在最近一周左右开始猖獗的。这几天里的变故你们敢说自己清楚吗!?”说到这里,公羊信突然厉声喝问。
五个跪着的人齐齐一颤,不敢说话。
公羊信眯起眼睛,显得更加具有侵略性:“再说,你们的意思是我没查清楚咯?我亲眼所见,营子村上下都对山贼讳莫如深,并且一点儿都不像被山贼劫掠过的样子。那你们说说,我还要怎么查?”
五人依旧不说话。
“好了,没有异议就归队。”公羊信说着,回头看了一眼王县,眼中全是落寞。
…………
今日的营子村似乎没有什么不同,却也有很大的不同。
没有什么不同的是整个村子。毕竟是死物,短时间内不会有什么大的变化;很大的不同是全村村民。
此刻,所有的村民都聚集在村子正中央,个个面色凝重。
瞧营子村这个架势,就像当初封平村等着瞿平一伙来的样子。
而公羊信带领的队伍,因为只有一匹马,而公羊信也要照顾到整个队伍的速度,所以也走不出当初瞿平一伙黄烟奔腾的气势。
公羊信驾着马,把马的速度控制到一个很悠闲的速度。马蹄踏在土路上,发出“哒笃、哒笃”的声音。
短短百余米的路程,公羊信走得比散步还慢。双方队伍里都没有人说话,只有“哒笃、哒笃”的声音回响。
营子村方面率先沉不住气。陈村长率先走上前,在离公羊信约莫十多米的地方跪下,迫使公羊信停下。公羊信昂头点了几下,示意陈村长说话。
陈村长并没有一直跪着。他起身作了一揖:“大人,老朽名叫陈串出,是这营子村的村长。”
听到这个名字,公羊信突然想到一个梗。好在及时收住,并没有笑出声:“原来是陈村长。如何,后面那些人都是山贼和山贼的同党?”
陈串出摆摆手:“大人,这件事另有隐情。可否随老朽去一趟村里,容老朽向大人释疑?”
公羊信坚定地摇摇头:“这件事情已经查清,不要再多费口舌。前些日子有一山贼到县衙门口,想要花言巧语哄骗我们,不过已经被我们识破。为了给妄图混进来的山贼们来个下马威,人头,我已带到。李二毛,扯下旗帜!”
听到这般说法,陈串出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但他心中依旧抱有一丝妄想,妄想那不是陈冲。
李二毛哆嗦着扯下旗帜,露出了挡在背后的头颅。
头颅上满是淤青和伤痕,甚至有些已经到了皮开肉绽的地步。死亡准确地记录下了死者临死前的表情。此刻头颅上的表情是一副嘴歪眼斜的样子,就像个二傻子一样。
即使这颗头颅已经可以说是面目全非,但是老父亲总归是认得出自己的孩子的。陈串出后退两步,一屁股坐到地上,张大着嘴发出“啊,啊”声。
见状,公羊信笑道:“老丈,为何反应如此激烈?是不是此人平日里在村里隐藏得极好,以至于诸位父老乡亲都没有发现?”
不远处的营子村民有眼尖的也发现了旗杆上的头颅。他们议论纷纷,不敢置信——王县居然真的屠戮无辜村民。
陈串出瘫坐到地上,眼泪大颗大颗地滚出:“我儿子。”
“嗯?”公羊信有些没有听清。
陈串出颤抖着伸出一只手指着陈冲的脑袋:“是我儿子咧!”
听到这话,公羊信心中一颤。但是,他随即镇定下来,脸色一沉:“陈村长,一村之长却纵容儿子加入山贼,为祸乡里!知法犯法,该当何罪?”
“我去你妈的蛋!”陈串出猛地弹起来,指着公羊信破口大骂。“你他妈的个挨千刀的,说起昏话来咋眼睛都不眨咧!来吧!我们一村儿的都是山贼,杀吧!杀啊!”
公羊信被陈串出反怼,却罕见地心里犯了怵。他看着激动得犯浑的陈串出,心里居然有些许恐惧。他腰间是佩着一柄刀的,但此刻他的手按在刀柄上,却是怎么都拔不出来。
公羊信咽了口唾沫,暗骂自己妇人之仁。但是心里虽然这么想着,手上的刀却还是拔不出来。有些东西设想得完美无缺,但真正执行起来却是阻力重重。他公羊信是能够让别人把前来喊冤的陈冲的脑袋砍下来。可是到了他自己,却狠不下心来拔刀砍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
无奈之下,他只好叫别人动手:“李二毛,去,把陈串出杀来祭旗。”
天不怕地不怕的浑毛子却后退了几步。他脸色从煞白变得惨白,连连摇头。
做这种事,是要遭天谴的。
…………
最终,在营子村的杀戒还是没有开起来。公羊信一行人只是象征性地逮捕了十多二十个营子村民,以充作山贼。
面对这样可喜的成果,韦洋却是半点儿高兴不起来。
“公羊小兄弟,这些就是‘山贼’?”看着堂下哭爹喊娘、连叫冤枉的村民们,韦洋只觉得脑袋疼,感受不到一点儿轻松。凭他的经验,他一眼就看得出来。要达到山贼的规格,这些人还不够格。
公羊信尴尬地点了点头,一句话都没有说。
韦洋屈指叩了叩自己的脑门:“好吧。公羊小兄弟此番立此大功,想必已经很是劳累了。待会让翟师爷带三位小兄弟去库房领点银子,三位这几日就什么也不用管,安心放松一番。可好?”
公羊信是明白人,自然听得懂韦洋的意思。既然是明白人,就不会忤逆韦洋的意思。
公羊信前脚刚刚告退,后脚翟师爷就走了进来。他一见韦洋,立刻例行公事一样地作了一揖:“大人,那些……山贼,该怎么处置?”
韦洋没好气地说:“还能怎么办?难不成真的当山贼杀了不成?山贼只劫财,我王县难道要比山贼还过分,直接戮命不成?”
翟师爷抹了一把并不存在的汗,说道:“大人,还请亲自去大堂一趟。”
韦洋嘟囔着“那我花钱养着你干什么”,还是起身跟着翟师爷去了。
由于村民已经哭喊累了,所以韦洋到场时并没有什么嘈杂的声音。
韦洋刚进堂子里就发现一众村民里面,有一个老头儿最特殊。
他跪在地上,看上去似乎没有什么情绪波动。但是韦洋一走进来,老头就死死地看着他。
陈串出。
韦洋心下有些奇怪,但却没有多想。他拿起惊堂木拍了一下,清清嗓子:“各位父老,本官名叫韦洋,是这王县的县令。日前各村陆续出现匪患,本官……”
“俺儿子死咧。”韦洋还没有说完,就被陈串出打断。
韦洋脸一白。这件事他是知道的,不过知道的时候已经晚了。但是这件事不能传出去。要是传出去,莫说日后能不能进官,就连现在这顶乌纱帽能不能保住都是问题。
韦洋咳嗽两声,看上去很镇定:“你就是营子村村长陈串出吧?关于你的儿子,本官很抱歉。经查,陈冲确实与山贼有勾结。至于斩头……”
“放你的屁咧!”陈串出突然破口大骂。“山贼都没有,俺儿子和鬼勾结咧!你们的手段咋恁毒咧?给老子等着咧!”说着,陈串出起身,骂骂咧咧地走了。
韦洋没有拦住他。一个老头儿而已,掀不起什么风浪。既然自己走了,也就省得再编个什么理由去哄骗他了。韦洋挥挥手:“长话短说,关于诸位都是山贼的调查结果,实乃失误。诸位自行离去吧,本官不远送了。”说着,韦洋回身离去,留下一堂子的村民面面相觑。
陈串出说的“给老子等着”,韦洋并没有在意。
一个种了一辈子田的糟老头儿,能干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