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子村的村长姓陈。此刻他那不那么大的家里,却是挤满了八个人。
一屋的人不能说有老有少,但是年龄却都超过了四十岁。此刻个个都是眉头紧锁,仿佛在思考什么棘手的问题。
“哎,老陈。陈冲那边怎么说?”忽然,有人开口问道。
陈村长叹了一口气:“怎么说?没得说咧!昨天就上县城去了,现在都还没个信儿咧!”
忽然一个村民开口道:“俺听俺们村有个从县里回来的人说,昨儿好像有个跪在县衙门口的人被带进去了。难道……”
他话还没有说完,一屋子里的人顿时炸了。
有人叫道:“王大麻子,那是陈冲不?”
王大麻子摇摇头:“又不是俺亲眼看见的,俺怎么知道那是不是陈冲?再说,咋也不至于把俺们村民当做山贼给抓进去吧?陈老头,别瞎担心啊!”
陈村长点点头,有些人也点点头,但是还有些人迟疑不定。
人之间,尤其是陌生人之间,向来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相互揣测、怀疑的。但是他们想不到,公羊信居然能卑劣到这个地步。
用一种近乎自欺欺人的方式结束了关于陈冲的讨论,八个村子的会议却还没有结束。若是仅仅为了陈冲,是不至于闹到八个村子的头儿聚到一起的。
“陈老,这第一个就是你们营子村。你们营子村准备咋办?”有人问道。
陈村长“哼”了一声,冷冷地开口:“还能咋办?当做不知道呗!要不我他娘的从别的地方骗一伙土匪交出去?”
“可是……”有村民犹豫地说,“要是他们来真的怎么办?告示上可是写着的啊,一律格杀勿论!”
“怕什么?”王大麻子拍拍胸口,“王县可能干出这种事吗?官兵可能屠杀俺们村民吗?那他们跟土匪有啥区别?”
“万一,”陈村长开口了。“他们玩真的,怎么办?”
屋子里的人一下子沉默下来。他们纷纷想到了杳无音信的陈冲。要是官府真的要把营子村屠戮殆尽,他们这些庄稼汉有什么反抗的手段?
见大家沉默不语,陈村长出离愤怒。他一巴掌拍在王大麻子脑袋上,破口大骂:“怎么都他妈的哑巴了?王大麻子,这个主意不是你想出来的?说什么瞿平死了,咱们可以再利用这个死人一次?”接着,陈村长也不独骂王大麻子了:“要杀的是营子村,不是你们,所以你们都他妈的置身事外是吧?营子村死了,你们还他妈能置身事外?”
王大麻子摸着自己的脑袋,小声地嘟囔着:“瞿平确实死了啊……往天县令不是一听说瞿平一伙,就怕得吐血吗?俺这也是为了大家好。官府收税的时候,只要俺们说被土匪抢了大部分,不就能少交点粮吗?俺提的主意,但是大家都同意不是?怎么到头来怪俺?”
事情已经明了了。所谓的山贼,只是一个略显卑劣的小手段。但是人都是有私心的。所以村民们的行为倒也无可厚非。
但是公羊信不管这么多。喜欢“狼来了”,即使没有狼,把牧童打死,说这是只狼妖也行。
即使陈村长大发雷霆,破口大骂,周围的人却还是默不作声。这东西就像打针一样。后面排着的人虽然会心生寒意,但终究体会不到恐怖。何况,大家都有一个想法:看看县里到底要对营子村做什么。
死道友不死贫道。
陈村长面红耳赤,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看他虽然面色红润,似乎很有精神,但他的心里却是无比萎靡。
稀饭可以一起喝,但是屎不能一起吃。最好让营子村一村吃完,这样他们就能幸免于难。
陈村长失望了。他摆摆手,转过身去:“散了吧!”
各村的代表倒是没说什么,自顾自地走了。
王大麻子伸出手,想要拍拍陈村长。他刚发出一个“哧”的音,立马便止住了嘴,也像其他代表一样转身离去。
…………
姜守病了。
这话不是我说的,是李二毛对着其他官兵说的。
李二毛看上去有些眉飞色舞:“姜头儿病了,让咱们自行训练!来来来,排好队!”
听说姜守病了,就如同军训时下雨了一样,下面的官兵纷纷欢呼,没人理会李二毛的命令。
李二毛眉毛一沉,语气也变得不善起来:“他妈的听不懂是吧?排好!”
底下的人安静下来。有人叫道:“李二毛!你发甚癫?你还能代替姜头儿教我们不成?”
李二毛居然点点头:“姜头儿专门叮嘱过我,就由我带着你们训练!练你们这群兔崽子有什么难的?现在,马步给老子扎起来!”
说罢,李二毛率先身体下沉,两手推出。虽不及四平马那么标准,倒也算得上是有板有眼。
李二毛疯了。
这话也不是我说的,是底下的官兵窃窃私语时说的。
李二毛,村里来的人可能不了解他;但是县里的人,若是不认识李二毛,那就像天方夜谭一样。
他以前有个外号——浑毛子。
当年王县的混混闲汉结成的一个帮会,在全县范围内以收保护费为业。接到举报,韦洋不可能坐视不管。他派出手下的官兵前去镇压,结果官兵们被打得凄惨无比。
帮会里面练兵的,就是浑毛子。
说是练兵,其实也就是教一些打架的技巧;说是技巧,其实就是一些下三滥的手段。譬如撒石灰、撩阴手等。李二毛也不甚操练。反正以他的地位,下面的人总归是得孝敬他的。这浑毛子也就天天游手好闲,怠惰散漫。
再过了几年,帮会的老大带着一批人准备去瞿平手下混。但是李二毛虽然也是个混混,却不愿意彻底落草。他便带了二十几号人,接受了韦洋的招安。
虽然披上了这身衣服,但是浑毛子的本性不会变。韦洋的本意是让李二毛来训练全县的官兵,哪怕是练成了不择手段的下三滥也行,总比之前手无缚鸡之力的情状来得要好。
结果,李二毛撂下一句:“大人,老子才……什么浅,无德无能,实在干不了。老子不干。”直接拒绝了韦洋。韦洋虽然有些愠怒,但是李二毛好歹带来了二十几号小弟,让县衙的兵力直接翻了番,韦洋也不便赶他走。
就这样,李二毛伙同以前的手下,不仅自己天天玩乐,还把以前的官兵也带得散漫起来。官兵的素质也是江河日下。
可以说,这个浑毛子是最喜欢玩乐、最散漫的人。
但是今天,这个浑毛子居然要主动带着他们扎马步、练端枪?
有的官兵摇摇头,不知道李二毛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是碍于李二毛之前的淫威,还是跟着李二毛一起开始扎马步。
李二毛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姜守把他打翻在地,却并没有继续让他出丑。相反,在他向姜守客套时,姜守并没有十分倨傲。
李二毛并不是一开始就是野路子出身。他也曾经向武师学习过。但是,他打起架来却没有什么章法,甚至可以说是卑劣异常。
年近花甲的老武师气得胡子直颤,口中喃喃着:“武德!习武先习德!”就把李二毛逐出师门。李二毛对于师父的要求却不以为然。他觉得,打架,重要的并不是过程,而是结果。只要能赢,他便会无所不用其极。
可是遇到姜守之后,他的想法变了。姜守若也是像他一样,那么他李二毛今天能不能站起来都是个问题。从姜守身上,他看见了迂腐的、令人作呕的“武德”。
但是,这玩意虽然迂腐又令人作呕,但是还真他娘的帅啊。
…………
今天的姜守很罕见。
首先,他很罕见地在该练兵的时候没去练兵,而是在屋子里睡大觉。
其次,在公羊信过来问他为什么不去练兵的时候,他很罕见地露出了厌恶的神色:“如果是要剿灭山贼,那是需要好好操练一番的;但如果只是屠戮无辜村民,那他们现在的素质已经够了。”
公羊信点点头,脸上带着微笑:“诩姐给你说的?”
姜守点点头。
公羊信抓了一把自己的头发,脸上带着无奈:“阿守,你练兵不是给我练的,也不是给他王县练的。你要知道,真正打仗的时候,你不可能再像在封平村一样,通过单挑等方式展示自己。你展示自己的机会,就是通过练兵这些大方面的方式。能把散兵游勇练成精兵,这就是你立足这个世界的本。”
姜守仰头看着面前这张有些陌生的脸,缓缓开口:“阿信,你知道‘武德’吗?”
公羊信摇摇头。
“我说简单一点,点到即止。就是武德的内容之一。习武先习德,没有武德,那就只能算混账败类。武德,可以说是习武者的原则。”姜守缓缓地说,看着公羊信的脸色略有变化。“阿信,我觉得,来这个世界一个月都没有,你已经变得相当危险了。”
公羊信却摇了摇头,目光冷冽:“阿守,你爷爷相当于是传统文化界的大佬。我说一个人,你给我说说他的故事。”
姜守点点头。
“宋襄公。”公羊信只说了一个名字。
“蠢猪式的仁义道德。”姜守不假思索,张口就来。但他随即反应过来:“不,阿信。这完全就是……”
不待姜守说完,公羊信已经转身离去。
…………
公羊信走着,深吸了一口气,又长长地叹了口气,感到无比的孤独。
“诩姐,阿守,你们两个真的天真得跟他*四川粗口*的傻白甜一样。老子早跟你们讲过的嘛!你们思维得转变一下!这里不是华夏,不是安全得遭不住的地方!哪个英雄的崛起,不是伴随着尸横遍野、流血漂橹?你们觉得老子一身是血,脏;也罢,你们不愿意做的事,老子来做嘛。”公羊信搓着手,脸上的表情略显迷茫。他漫无目的地走着,似乎找不到自己究竟要去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