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若带着玉柒泷,在深夜中狂奔。
不敢走官道,一出城就一头扎进了旁边的荒林,纷乱的枝丫到处都是,他一路跑得跌跌撞撞,紧紧将玉柒泷的脸埋在自己怀中,任由自己的衣服被树枝划得七零八碎,脸上全是血口子。
茂密的树冠挡住了月光,林中浓重的黑如墨染一般,看不清前路,也看不见后路,阿若只能听见自己狂跳的心跳声,循着本能一路往西南走。
怀中的人一如既往得安静,静得连呼吸声都快消失。
突然他身子一歪,狠狠摔在了地上。
顾不得自己几乎被撞碎的肩胛骨,阿若忙扑过去查看玉柒泷的情况。
她安安静静的,没有一点声响。
“阿……阿姐……”
阿若一颗心都几乎停止了颤动,鬼使神差般抬起一只手往她鼻息处探去。
时间仿佛静止了。
夜鸦咕咕叫着,扑棱着翅膀从一棵树飞到另一棵树。
突然一声低泣传出,断断续续,刺骨又瘆人。
渐渐的……声音越来越大。
“阿姐!!!”
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声突然响起,满树夜鸦纷纷被惊起,树叶簌簌疯狂震动,万物同悲。
第二日,太阳照常升起。
当第一个小贩出门时,阳光已经撒向大地,将静谧的云都城唤醒,大街上依旧是整洁一片,昨夜的纷乱像是一个梦,没有留下一丝踪迹。
安王亲自上门迎娶王妃的佳话还在茶肆被人津津乐道。
楚邑一身疲惫回到府内,仆人已经开始扫洒,他为了避人耳目,从东侧院墙翻入,一路静静得回了自己的屋子。
屋内的一对龙凤红烛已经燃尽,大红囍字还贴得到处都是,他怔了怔,关上门,缓步走到大红喜床前,被褥还叠的整整齐齐,一切都像是新的一般。
突然,与这红格格不入的一抹白色刺痛了他的眼。
那个荷包……还静静躺在床角,提醒着他昨夜的一切都不是梦。
他终于如愿娶到了心爱的女子,只可惜……他终究还是将她弄丢了。
楚邑现在只觉得心里和脑子里都是空荡荡的,下意识坐在了桌边,随手倒了杯酒,慢慢抿着,眼睛还盯着那大红喜床,却没有焦距,心思早已不知飘到了何处。
开门声响起又关上。
来人像是刻意压低了声音,连脚步也轻了许多。
楚邑感觉到人来到了他身后,却没有转身,有一口没一口地抿着手里的酒,眼神依旧无神地盯着前方。
“你让韩青荇动手了?”
“嗯。”
“时间还没到,一切都还没准备好,你这样我们所有的努力和准备或许都会功亏一篑,你……”
“这与你无关。”楚邑出声打断了剩下的话:“你说说你的事吧。”
那人一怔,却没有正面回答楚邑的问题,继续问道:“太子被抓了?”
没有回应。
“陛下怎么说?”
依旧没有回应。
“若是时间还早,我们现在努力一把,或许还来得……”
“啪!”
一声清脆的声音再次打断了她接下来的话,青瓷的小酒杯在楚邑手中四分五裂,碎片割破了他的掌心,没喝完的酒洒在上面,这对人的皮肉和神经是极大的刺激,可他就像是没感觉一般,任由手上血和酒一起滴下,转身看向眼前的人:“我说,说你的事。”
清歌一怔。
楚邑从未用这种语气和她说过话,这样冷的威胁一般的话,她难道是他的敌人吗?
她这么想的,也这么问了。
“楚邑,我是你敌人吗?”
楚邑看了她半晌,突然暴起一把拽住她的衣领,瞪圆的眼睛里燃着无法熄灭的怒意。
清歌倔强地抬着下巴,白纱拂面看不清表情,眼神里却满是坚持和讽刺。
不知是在讽刺楚邑,还是在讽刺她自己。
楚邑被她的眼神彻底激怒,刚刚还能压制的愤怒像是泄洪般汹涌而出,他眼睛通红,一把掐住清歌纤细的脖颈。
清歌霎时就喘不过气来,颈间的力道极大,并且还越来越大,似乎对方不仅是想要她窒息,甚至还想要直接掐断她的脖子。
可她还是一言不发,脸涨得通红看着眼前的人,满眼的倨傲。
空气都仿佛盛满了两人的相接的火光,滋滋作响。谁也不服输。
就在这时,门再次开了。
言天一踏进屋门,看到这样的情景,一愣,忙就要上前把楚邑的手拉开:“殿下,殿下你冷静一点,这是清歌先生啊,殿下!”
突然,楚邑松了手,重新坐回了凳子上。
言天松了口气,拱了拱手:“殿下,宫内来了旨意,说是太子一事明日早朝再议。”
“好。”清歌揉着自己的脖子,说话声都有些沙哑:“你先下去吧。”
言天迟疑,但在座的两人都没有反对的意思,想了想,还是只得退下。
屋内气氛像是平和了许多。
因为楚邑没再气势汹汹了。
“时间是明早,那今日还有一日的时间。”清歌走到楚邑跟前,缓缓蹲下,与他平视:“你不必用这种眼神看我,我也是为你好。”
楚邑索性闭上了眼睛,他能说话,只是他不想再说了,整个事件都朝着一个很诡异的方向发展过去,所有人都无可阻拦,无可挽回。
譬如如今,他莫名饮了那杯酒,所以现在动不了了。
也由此冷静了许多,太子这个局他布了太久,以至于到了现在都有一种理所当然的感觉,理所当然他会做到这件事,理所当然他会孤独一人死去,至于别的……
清歌从袖中取出一只雪白的小瓷瓶,打开上面的盖子,里面黑乎乎一片,什么也看不见。与阿若当初与他吃的东西很像。
“蛊王已经取到了。”
楚邑疏忽睁大双眼,一脸不可置信看着清歌:“你取到了?”
“嗯。”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昨晚的情景电光火石般在脑中疯狂闪过,他自认没有露过一个细节,阿若的表情,阿若的反应,玉柒泷应该都是有救的,怎么会……
他还想再问,下一秒就两眼一黑,昏了过去。
再醒来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清歌依旧坐在桌边,他已经被挪到了床上。
经过一秒的恍惚后,楚邑猛地翻身做起,下床后脚步一软,险些跪倒在地,幸亏扶着一旁的凳子,才勉强站起身来,他跌跌撞撞来到清歌面前,一把扣住她的手腕:“怎么回事?究竟是怎么回事?!”
清歌眉头一皱:“看来毒是真的解了。”
楚邑一愣,这才惊觉体内终于有了那股久违的充盈的感觉。
清歌眉头越皱越紧,额上已经有细碎的汗渗出,她却咬紧牙一个字都没有说,楚邑现在武功恢复,以他这手劲再抓下去,她这双手就算是彻底废了。
楚邑察觉到她的异样,下意识忙松开了手。
“蛊王已经取到了,按圣女的说法,她应该是活不成了,”清歌揉了揉手腕,语气平得没有一丝波澜,似乎只是在叙述今天吃了什么一般:“那个南疆人是怎么回事我不清楚,但结果确实是这样。”
她抬头,看着楚邑:“这就是我的事。你不要问我为什么要这样,原因我早就说得很明白了。”
楚邑深深看了她一眼,拔腿就要往外跑。
“你去哪儿?!”清歌站起身来,转身道:“你知道她现在已经到哪里了吗?就算你追到了她,你能做什么?你救得了她吗?!”
“与你无关。”这四个字像是从牙齿缝里挤出来一般。
“与我无关?!”清歌拔高了音量:“南疆与我长歌门确实有旧情,可我为了救你,已经将这点旧情耗了个干干净净了,你说与我无关?!”
清歌上前去一把拽住他,想要拉他却拉不动,便自己绕到了他的身前:“十年了,你走的每一步,我都跟着你,现在终于快有了结果,被你自己莽撞毁了几乎一半!你毁掉的,同样也是我的心血!”
作为医家,她自小就被教育要平心静气,而她也是学了个十分,就算是再难的事,也竭力克制着情绪,可是今天,似乎是压抑久了,她再也忍不住了。
“你现在要做的事,不是你一个人的事,背后有多少人的流血牺牲你知道吗?!寄托着多少人的期冀你知道吗?!”
“我知道。”楚邑突然冷静了,缓缓道:“我知道,从我走上这条路开始,我就是孤家寡人。”
清歌一怔,慌忙摇头。
楚邑却不理她,继续道:“能走上这条路的人,都是孤家寡人。其实我们只是被同一个目标聚在一起的,如果有一天我要走,我就什么都没有了。这点我很清楚,我也习惯了做孤家寡人。”“
他说到这里,眼前突然晃过了玉柒泷的身影,她初次知道他身份时,两人踏着月色回去,她问了他一个问题:夺位是为了什么?
他的回答:是人欲。
那时她笑了,然后又开始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其实那个时候她就看清了吧,他只是个孤家寡人,所以她开始躲他,但是最后又挨了上来,说她喜欢他,很喜欢。
她才是唯一比肩要站在他身边的那个人,可他……却还是弄丢她了……
楚邑突然笑了一声,扯开清歌抓着他的手,转身往门外走去。
”楚邑!“清歌拦不住他,拔腿追了出去:”明早殿前对峙,本就只有一半胜算,你若是不去,就连三分也没有了!“
楚邑脚步不停,下一步就已经跨过院门,消失在黑暗中。
清歌身子一软,靠在门框上,怔怔看着前方。
一直戴着的面纱突然滑落,露出的半边脸庞极美,只是右脸颊上,盘桓着一道狰狞的疤痕,经年日久,依旧还在。
”楚邑……“她沉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