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之后,倾城再也没有见过薛临,她知道即使是见了也没什么用,临叔并不想再看到自己。
毕竟是曾经权倾朝野的辅政重臣,他手下的人所犯之事也少不得一一查清,镇北侯和礼部侍郎在此事中查办贪墨官员,为北宜铲除毒瘤可谓是劳心劳力。有了薛临提供的名单,倾城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将想要歼灭之人除去,只除了临叔要她暂留下的人头,就让他们再多蹦哒一阵子吧,也掀不起什么大风浪来。
历时一月,曾经门庭若市的薛相府邸就被朝廷查抄干净,只是多年来薛临收受贪墨官员的贿赂并未找到。天威震怒,判薛临当众腰斩之刑,薛氏一族成年男子斩首,女子充为官妓,未成年的男子净身为奴,女子终身为婢。
“临叔,一路好走。”薛临被腰斩那日,倾城去了。眼见他身首两处,实在不忍直视,但她还是坚持着看到结束,直到所有围观者都散去已至傍晚。
“鹤琴先生?”他不是不喜长京繁华么,怎会来此?倾城心中讶异,刚要上前辨认,只是稍一迟疑,人便不见了踪迹。
“莫非是我看错了?”
入夜,倾城身着夜行衣悄悄去刑场为薛临收尸,再一次遇到了薛鹤琴,才确认真的是他。
“你不该来。”薛鹤琴无奈道。
“你是临叔的儿子?”倾城的脑子一下子转过弯来。看来临叔早知自己的罪状一旦大白于天下,长子无论身在何处都一定会来为自己收尸,故而有先前对倾城的托付一说。
“是,薛鹤琴见过侯爷。”薛鹤琴取下腰间的半块玉牌递给倾城,与倾城脖子上挂的合到一处,正能凑成完好一块。
“那你更不应该来!”他是薛门后人,薛家的血已经流的太多了,她既受临叔深恩,又是临终托付,怎能不竭尽全力保他周全。
薛鹤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只是动手为其父收尸。
“罢了,我们快带临叔回家吧!”倾城与他也不相熟,没那么多话好讲,只是曾在云中得他医治,总是承了情的,何况他又是薛临的儿子,少不得要多为他担待些了。
顾倾城依照薛临遗愿,将其葬身于自己父母身边。说来也真是好笑,父亲之案疑点重重,尚未能翻案,现在临叔也被这卑污之手所害,三人同眠于此做伴,她也心安。
“兄长,薛家满门现都是罪臣,不宜露面。你在京这些日子便住在我侯府可好?”
薛鹤琴并没有倾城想象中那么伤心,好像为薛临收尸也不过是他在完成一个任务一般,想来他必不会久留长京这个是非之地。
“你安排吧,过了七七,我自有我的去处。”
“好。但是对外,我只能称你作我的远房堂兄,薛姓是万万不能再用了。”
“无妨。”他略长她几岁,也曾过婚约之时,既然差点要娶她为妻,那么互用姓氏什么的都是小事。
泰安殿内香气扑鼻,内侍处领着新来的小内侍来向游太后请安。
“启禀太后,这便是罪臣薛临的幼子薛照琴。”
薛照琴长得眉清目秀,不过才十一二岁便遭逢此祸,心中自是愤懑不已,然而他又知道自己在劫难逃,故而并没有白费力气反抗或者逃跑。
“看上去是个乖巧的孩子,可惜投错了胎,受你父亲牵连了。”游浅招招手,唤他到自己身边来。
“太后。”柳苏烟皱眉,这毕竟是罪臣之后,心中定还有怨愤,怎能让他靠近太后,万一伤及太后凤体可如何是好。
“无妨,他还只是个孩子。”这双眼睛生的十分漂亮,这是个有锐气的孩子,若不是他的父亲是薛临,若不是他的父亲是薛临,游太后眯起了漂亮的丹凤眼,似乎在考虑什么事情,“刘内侍,你可是要带他去净身?”
“回太后娘娘的话,正是要去净院的路上。”这孩子与寻常孩子不同,得知自己今后的命运不哭也不闹,好像已经接受了眼前的一切。
“残身之苦就免去了吧。把他送到陛下身边去,陛下那里正缺一个同龄的小玩伴呢。”
小皇帝近来总是吵嚷着要去侯府找表姐玩,去找慕容郎玩,这两个人现在心思未定,她总是不放心的。那不如拿捏一个孤苦无依的孩子,让他知道在这偌大的北宜,只有自己能够救他,让他好好活下去,免受残身之苦。左右薛临这笔账是要记在宁阳侯头上的,将来看情形再把镇北侯和礼部侍郎摘出来就是了。
“是,老奴这就去办。薛照琴,还不快谢过太后娘娘恩宽。”刘内侍强按着薛照琴的脑袋要他行礼,这小子真是好福气,能得太后的青眼,还被派去陛下身边做事,陛下小孩子心性,瞧他眉目清秀,长得好看必会欢喜,从此蒙得圣恩,恐怕来日会比自己更上一层楼啊。
“嗯?薛照琴这个名字不好。”游浅闻着安神香,眼皮渐沉,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改个名儿,就叫奉恩吧。”奉圣恩典,恩深情重,从此谨记天家大恩,忘却了自己的过往吧。
“奉恩多谢太后娘娘赐名!”薛照琴,哦不,现在应该是奉恩了,寒梅傲骨,却是一脸的感恩戴德,似乎游太后给了他天大的恩赐。
刘内侍和奉恩退下后,游浅又睁开了一双丹凤眼,神思清明地对柳苏烟道,“你说那日半夜有人去收了薛临的尸骨?查了吗,是何人所为?”
“尚未查实。太后,会不会是薛家还有漏网之鱼?”柳苏烟倒了香灰,重新点了新的安神香,又回到游浅身边为她揉捏肩颈。
“你再去查查吧。上次让你去查慕容长安的家世背景如何了?”
“太后,慕容长安家中只有一兄长,在北境经商,父母俱亡多年,家中并无其他亲眷了。入朝为官前,他是已经告老还乡的前尚书令庆老大人的门生。”
“哦,是庆泰的门生。庆泰为官多年,不涉党争,他的人倒是可用。可曾查过他与旁的什么人有来往?”游浅对庆泰倒也放心,为官只办实事,是官场上的一股清流。
“目前只知道他与小顾侯交好,其他的都是些同期的士子,不过是场面上的来往,没什么交情过深的。”这副身家背景似乎有些过分干净了,她总觉得心中有些异样。
“再去查查看他在北境那个经商哥哥吧。若确实身家清白,又不是宁阳侯的人,便想办法拉过来吧。”
游浅说完便真的睡去了,柳苏烟眼神中闪着不明所以的光芒。
这些日子薛鹤琴住在府上,倾城丝毫也不敢掉以轻心,除了上朝,哪儿也不敢去,就连长安邀她过府试菜都接连婉拒了。
“兄长,若是嫌闷,不如今夜我陪你去外头走走。”倾城这段时间也是憋闷坏了,不说薛鹤琴,就是她自己也想除去透透气了。
“好,你做主便是。”妇唱夫随,也不无不可。
薛鹤琴想他与父亲感情不深,只是父亲临终传信言道,战场凶险,要他拼尽一身医术护她顾倾城余生安然,他就当是还他一点骨肉血脉之情吧。
顾倾城少年时也曾荒诞无稽过,她曾与小皇帝一道一掷千金只为博迎凤楼的头牌钟晚晚的一笑。那时候她身着银白铠甲,英姿飒飒,威风凛凛的,一副雌雄莫辨的俊俏模样不知引得多少闺阁少女的芳心暗许。
后来的事情就不消多说了,她和小皇帝被舅舅拎回侯府,一顿重罚!简直是往事不堪回首啊。
“就去这里吧。”顾倾城和薛鹤琴走着走着,便到了奢靡豪华的迎凤楼下。薛鹤琴随手一指,便叫倾城胆战心惊。她心知当年自己做下的糊涂事,自从回了长京城便对迎凤楼敬而远之,免得再沾惹桃花。
“兄长久未回京,怕是不知此处乃风流之地…”倾城欲言又止。
“迎凤楼,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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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感觉眼前这人就是想要看自己出丑呢。好吧,那她就豁出去了,大不了就是舍命陪君子了呗,硬着头皮上嘛。没想到这薛大公子表面看上去一派正人君子的样子,居然也有如此雅好,想去欣赏美人?
迎凤楼内,人声鼎沸,往来之人多是来看戏听曲,此处虽说是风流之地,却也并非淫靡场所。许多北宜的官员不屑青楼楚馆中那些庸脂俗粉,偏喜欢这种韵味非凡的调调。
“哎哟,这不是顾小将军嘛,”倾城想躲还没躲过去,才刚一进门呢就被楼里的妈妈给认了出来,“你许久没来我这迎凤楼了啊,我们晚晚姑娘可是日思夜想的紧呐。”
大约是倾城平日里喜欢穿男装,行为又不似寻常女子那般温柔婉约,总被人不自觉地认作是男子。
“我是…”女的。
“妈妈,人家现在可是正儿八经的侯爷了,今年刚袭的爵,可不是过去的顾小将军!你莫要叫错了!”看戏的人中有人认出了顾倾城,对迎凤楼的妈妈解说道。
倾城的话被人打断,一口老血梗在心头,这里的人都是些熟客,更有甚者知道她当年的荒唐事,赵恒甚少出宫他们不认得,可她镇北侯府顾小将军的大名可是如雷贯耳,众人皆知啊。
她可真是冤枉,无论是当年还是现在,都不是她自己想来这附庸风雅的场所,反正她又听不懂。
“兄长…”拖了长音撒娇,倾城想要开溜。
“听说迎凤楼的钟晚晚姑娘琴技一绝。”薛鹤琴今日随身背着自己那把九窍玄音,就是为了来与北宜第一琴师钟晚晚一较高下的。
“赢了就走?”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倾城也知道他平生就两大兴趣爱好,治病救人和钻研琴技,母亲收藏的琴谱都已经被他学遍了,难怪在府中闲不住。
“一曲即可。”薛鹤琴对自己的琴技很有信心。
“公子好大的口气啊!”号称’此女只因天上有’的迎凤楼头牌钟晚晚抱着自己的琴莲步下楼,目光灼灼地盯着顾倾城看。
“与你比琴的人是我,并非城儿,你瞧她做甚。”薛鹤琴的声音空灵,如空谷幽兰一般,平素虽不爱多说,倾城却最喜欢听他讲话。
隐身于暗处的郑桐看到这一幕不禁为钟晚晚捏一把冷汗,“阁主,此人的琴是天下第一琴师的九窍玄音,晚晚恐怕…”晚晚恐怕不是对手,她会自砸招牌,输的极其难看。
“无妨,挫挫她的锐气也好。晚晚这些年被养的过于娇纵,总见不得别人对她的好。”慕容长安意有所指,郑桐暗恋钟晚晚多年一直被她视而不见,偏偏还要觊觎他的人!
“晚晚她不知道小顾侯是大人您的…”郑桐说的很艰难,生怕惹恼了自家阁主,别看阁主平日里好说话,实际上最是铁面无私,一点情面都不顾的。
他看慕容长安面色如常,并未有生气之相,又话锋突转道,“传闻说天下第一琴师如今已经年过九旬,此人…”此人年岁尚轻,怎么看也不像是九旬老人啊。
“我知道他。”云中之地的鹤琴先生,他怎会在此出现,还和倾城在一起?
“三年不见,顾郎可还记得晚晚?”美人含泪眼婆娑,最是惹人生怜爱。在场宾客看着都忍不住要呵护她,可惜她错许了芳心,这曾对她英雄救美的少年儿郎她,其实是个女子啊!
“兄长…”倾城躲在薛鹤琴的背后装鸵鸟,还拉着他的衣袖催促他快些比试,比完了好早些离去,她最是处理不来这感情上的事了。
薛鹤琴心道她这行为幼稚,却又觉着好笑便由得她去?堂堂的镇北候爷,在云中赈灾时的那份镇定自若全然无影无踪,她还是个孩子呵。如此想着,他手下便琴音渐起,果是天籁之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