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天祈雨之后,游太后便对慕容长安多留了个心眼,虽说他办事果敢,为小皇帝解决了燃眉之急,赢得了民望,但此事说来凑巧,他若是个有心计的,那就不好办了。
“苏烟,你去查查那慕容长安的来头。”游浅吩咐道。
“是,太后。”柳苏烟正要领命而去,游浅又补充了一句,“还有郑桐,看看他俩私底下有何交情。”
观星署测出的吉时明明是卯正三刻,怎的就会与真正的降雨时间有差。除非…
“是。”苏烟恭敬告退,临去为她点上安神香。
镇北侯府
“侯爷,有位贵客来探望您!”厉管家来报。
其实倾城的身体已经好了许多,是长安不放心,仍要她在家多修养几日,不知是因为愧疚还是其他。
“贵客?管家爷爷,究竟是何人?”倾城警醒,这朝中贵人,若是陛下或是姨母来了自然不必如此遮掩,其他人与她并无交情,即便有往来,也是看在外祖父的面子上,如此暗地造访,恐怕其中另有隐情。
“回侯爷,是薛相!”厉管家历经顾家三代,自然知晓薛相曾也是侯府的常客,与自家郡主和少爷都交情匪浅,只是自从郡主故去后就…
“请他前厅稍候片刻,我换身衣裳。”睡衣不宜见客,听闻来人是薛相,倾城打算还是去换一身常服,郑重相迎才是。
“薛相说不用侯爷麻烦,他不入内室,只在外室与您说几句话就走。”
薛临大了倾城许多,过往也无交情,此次掩人耳目前来也是从后门稍稍入的,陪着的只有薛甄一人。他只是为了故人,有些话要提点她,以免她被人利用了,平白丢了性命。
“好,那你让他进来吧。”倾城自床上坐起,披上一件外衣,身旁伺候的人为她拿来软枕靠着,这样人显得有精神些。
“侯爷身体可好些了?”薛临入内,厉管家递上刚沏好的新茶。
“多谢相爷关心,倾城已经大好。”倾城不晓得薛相此来何意,不禁蹙眉。
“本相有些话要私底下对侯爷说…”薛相不怒自威,眼神余光皆是冰寒。
他本就是走隐蔽小路来的侯府,直接找的厉管家以免兴师动众,如今更是要倾城屏退左右。
“管家爷爷,让他们都退下吧。”倾城思忖在自己家里,他总不能胡来吧,还隔着一层轻纱呢,要真有什么也来得及防范不是。
“侯爷,这…”侯爷还在病中,薛相的脾气他也知道一二,厉管家有些犹豫。
“厉管家,退下!”倾城难得如此疾言厉色,厉长松长叹一口气,侯爷越发有老侯爷的风范了,也罢,左右薛相不会对她如何,他领命便是。
“是,老奴省得。”厉管家带着众人退去,薛甄也乖乖到门外守着。
“薛相有话不妨直说。”
“都说你年轻不懂事,倒是我小瞧了你。”也对,在军中历练多年,即便不懂人情世故,这将门风范还是有的。“慕容长安此人,侯爷还需留个心眼。纵然与他交好,也万不可将侯府以及侯爷的未来交托到他的手中。此人可用,却不可托付终身,侯爷,可明白了?”
薛临知道自己已经时日无多,府中众人他已经尽力安排,以免沾惹是非,然而他实在是放心不下旧日老友之女,故而有此一行。
“薛相?我…”
“你父亲是何等的其眼光独到,认人精准,你莫要辱没了他!我这里有一份名单,若有一日有人对我发难,必要之时你可一一将他们除去…”薛相将多年来向自己行贿之人以及品行不端,于国无益之人的名单郑重交付倾城,“这些都是国之蛀虫,一旦我倒台了他们就会失去依傍,此时是将他们一网成擒的最佳时机。”
顾倾城赈灾在外这些时日,太后和宁阳侯联手要扳倒薛相,如今薛相已是外强中干,大势已去,他唯有早作准备方是正途。
“你既然有此名单,为何不呈递陛下和太后,若是他们念你有首告之功,也许尚能保你一家人性命。”
倾城不明白为何名单要给她?
“我为官二十载,朝中门生遍地,树大招风,即便是交出名单太后和宁阳侯也不会放过我。”刚还夸她有将门之风,看来毕竟还小,不懂得官场博弈的门道。
“我倒台后,太后必定会扶持新的朝廷柱石,与宁阳侯分庭抗礼。你对他们都要多一个心眼,莫要被表象蒙蔽了。”
薛相循循善诱,隔着轻纱,他虽看不清顾倾城的脸,却依稀想起了曾经与她父亲秉烛夜谈,抵足而眠的那些时日。虽然他小时候常来侯府玩耍,但若论知交之情,还是倾城之父与他最深。
“本来游太后还不想那么快动我,毕竟她手上没有合适的人可以替换掉我这个一国丞相的位置。然而现在你给了她这个机会…”说来也是讽刺,他一心想要保护的顾倾城反而成了自己的催命符,不过如此也罢,权当九泉之下对得起她的父母了。
“我?我何德何能,一不通朝政,二不通权谋的。”
“可是你与慕容长安交好,他是一个有玲珑剔透心肝的人。”薛相也不点穿,小儿女的心思,还是让她来日自己去发现吧。
“太后眼下不会急于把空出来的相位给他,大约会选一个听她话又没什么能力的老臣为相,只待来日你与慕容长安成亲,再逐渐让他成为可与宁阳侯掣肘的棋子。”薛相抿了一口茶水,又接着说道,“名单上这些人你不要一下子全部除去,在找到适合替换他们的人之后再行动,不然会动摇我北宜的国本。”
倾城不解,“这是为何?”
“正如我们人身体上的器官,每个部位都在各司其职,即便能力有高低,但是缺一不可,否则人便会生病。北宜刚刚经历战事,现在每行一步都马虎不得,你得要循序渐进…”
“大人,时候不早了。”门外响起了薛甄的声音。
“侯爷,切记小心慕容长安,他可用不可托付,莫要付以真心,不然你终会悔之晚矣!”薛相压低了声音再次提醒,随后拉开房门带着薛甄走来时的路匆匆离去了。
薛相走后,倾城独自一人想了许久,她忽然想明白父亲那些墨宝中为何总有一处是从高处俯瞰的景致,薛相,讳临,居高临下的’临’,乃登高远望,俯瞰天地之’临’也。也许他真的是父亲的故友,父亲为官宁折不弯,才会殒命身死,而薛相正是因为厚积薄发,隐忍多年,才能搜集出这些国之蛀虫的罪证交给她,以求达成父亲与他的期许,她必定不会让父亲和薛相失望!
慕容府
“哦,方才薛临去了侯府?说了什么?可曾听清?”长安正在左手执白,右手执黑,左右互搏,正觉甚是无趣。
“并未。侯爷退去了众人,门外还有人守着,属下怕被发现,不曾靠近。”来回话的人战战兢兢,生怕惹得他不悦。
“他们谈了多久?”倾城身体才刚好转,薛临竟然去打搅她歇息,该死!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
“看来是有人要动他了,耐不住要找继人了。罢了,我亲自去侯府走一趟吧。”
长安从亭中走出,略觉风萧瑟,抬头望天,口中喃喃,“原是已入秋,起风了。”
这一年的暮秋,谁也不曾想权倾一时的薛相的势力竟一夕之间被连根拔起。
此事的开局是因小顾侯和慕容侍郎在赈灾中查出官员贪墨的证据,顺藤摸瓜查到了薛相的身上。再是宁阳侯的党羽呈递上薛相里通外邦的罪证,还牵扯出数十年前的一桩旧案,偏生这桩旧案还与镇北侯府有关。
“侯爷。”天狱的守卫见到镇北侯纷纷行礼。
“薛相,哦不,是逆犯薛临可是被关在这里?”
“回侯爷,是。”
“我要见他!”倾城面无表情。
“可是…若无旨意…下臣…”守卫上前阻拦,欲言又止。
“陛下圣谕:镇北侯顾倾城协理薛临叛国一案,有罪或有失者皆可提审。”她手握小皇帝的圣旨,看谁敢阻拦!有些事,有些话她必须要当面问个清楚明白!
“是,开门。”守卫见到圣旨,便不再阻拦,这位镇北侯是巾帼不让须眉的女英雄,深受陛下和太后的圣眷,俨然已是朝堂新贵。既然她手握圣旨,他们又何必要与其作对讨人嫌呢!
“侯爷,逆犯薛临被关押在最里头的囚室,下臣引您过去。”天狱的卫长一脸巴结的样子,倾城看了就来气。
“不必,本侯自己会走,你们就在这儿守着。”卫长讪讪离开。
囚室外,顾倾城看着昔日不可一世的薛相如今一副潦倒模样,强耐下心中的的不忍,装作冷酷无情地开口道,“薛相,别来无恙。”
“你来了。”你终于来了。
之前宁阳侯的党羽已来过,对他施以酷刑,如今身上已是伤痕累累,没有一处好地方了。
“是的,我来了。”倾城花了一整日的时间才捋清了当年旧案的头绪。她虽不知有何内情,却也相信父亲和母亲信任之人不会是大奸大恶之徒。
“临叔,究竟是为何?”倾城靠近薛临,压低了声音道,“我见过父亲书房里的墨宝,也看过你们当年的书信往来。如此深情厚谊,我绝不会相信是你一力主张将我父入狱流放,致他枉死途中。”
是了,这就是为何顾倾城明明是沐氏之女,却偏跟着外祖姓顾,难不成只因为顾氏是侯门?
这桩牵扯出来的旧案便是当年顾倾城之父沐篱风徇私枉法,勾结先帝堂兄骁王,牵涉党争。
幸而沐氏远离朝堂多年,只是江南之地皇商,还有祖辈荫封。况其祖父还曾是当朝太傅,对先帝有教导之恩,故而没有被波及。只如今多年,沐氏一族仍未敢将沐篱风的牌位供奉祠堂。
顾氏之女贞烈,本可得其父镇北侯庇佑幸免于难,偏她要与夫君共同进退,将稚女托付父亲兄弟,自己却殉情去了。
“我以为只要保他性命,终可护他周全,未曾想不仅没能救下他,还累及你母亲的卿卿性命。”
当年沐篱风数罪并罚,本应判其斩首之刑。因薛相首告有功,又奉旨主审沐篱风一案,扳倒骁王一党,故而他对沐篱风网开一面也没人有什么非议,毕竟谁不知道呢,他们二人曾因顾家郡主割袍断义,反目成仇,从此朝堂各成一派,私下再无往来。
“你父亲一直致力于边境安宁,骁王一派向来好战,我绝不会相信他会靠向骁王那头!”薛临如今说话用不出力气,声音更发不出来了,倾城凑近细听才能听到他说的话,“他枉死的真相我只查到大概,宁阳侯之后必还有人,你自己小心,我护不了你了。”
顾倾城自从袭爵,一直安稳,虽偶有非议之声,也总是不消多时就风平浪静了,原来都是薛临在暗地里相助的。
“城儿,我死后,你若念我与你父母相交一场便将我埋骨他们身旁,黄泉路上也好做个邻居。”
薛临此生唯一曾倾心相恋之人便是倾城之母顾平宁,唯一引为知己之人便是倾城之父沐篱风,其余的人皆于他如浮云。
“我有一子,托付于你。他为人孤傲,不喜城嚣,隐于人前,我府中众人皆不识他。若我死后,你可否护他周全?”
他与倾城之母曾有婚约,后因倾城之父解除。倒不是因为其父横刀夺爱,人家两个两情相悦,他又何必苦苦纠缠,便另娶她人为妻,终身未有纳妾。
再后来,他得了长子,倾城父母得了女儿,他们的婚约得续,也是为一桩美谈。只是如今待他故去,恐这婚约就更不会有人再提及了。
只是他这长子一向远离长京,心思单纯至极,若无人相护,乱入朝堂纷争可如何是好,让他临死也不得安宁。
“临叔,我答应你。只是,朝堂之上未必没有机会…”倾城还想救一救她临叔,奈何薛临已经万念俱灰,他可以代替倾城的父母看到她长大成人,护她周全,顺利袭爵,从小到大替她挡去了多少灾祸,对自己儿子都没有像对她这样上心。
“城儿,不必了,不必了。名单你收好,此后也不必再来看我了!”薛临说完这句话,便不再开口,倾城知道他一心求死,对他行了三拜大礼后一言不发便头也不回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