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第一场雪,落在了腊月二十七的清晨。素日里繁华忙碌的城市,由于披上一件淡雅的雪白外衣而怀上了少女般的羞色,安静地半掩着花容月貌,抿着嘴儿的乐。大雪天的,惯没有人愿意出门。李炘南偏作个另类,赶着这般天气,不辞辛苦前去拜访梁喻楠。
梁氏集团装潢富丽浮夸,透着一股子灯红酒绿的糜败之气,外人步入其中,便立时得以觉出铜臭气刺鼻,未待足十分钟就想逃了。
李炘南算不得贵客,故而梁氏一种势利眼的走狗只管将与他会面排在其余名商大贾之后。堂堂一个警察局长,竟被晾在了会客厅无人搭理。
所幸他乃是个豁达之人,不急不躁,更不端架子,独自品一壶红茶,倒也惬意非常。如是等了约有一个小时,直等得茶都冷了,梁董事长才姗姗来迟。
梁喻楠推门而入,仿照平日里的一副儒雅笑脸摆好了一双贼眉鼠目、一挺鹰勾弯鼻,再配得上一张夸夸其谈的悬河大口,真就把那书生一般的好皮相尽变做了小人的模样。只见得他紧赶上前来,弓着腰赔礼道:
“失礼失礼,让李警长您久等了!”
“不要紧,不要紧。”李炘南摆出人尽皆知的庸碌做派,呵呵笑摆着手,“梁董事长事务繁忙,李某本不敢贸然前来叨扰。”
“岂敢岂敢!”梁喻楠忙将他让到一旁落了座,亲自斟了一杯冷茶敬上,“李警长来访,令梁氏蓬荜生辉。”
李炘南就手接过来并不饮,眉眼之间笑意不改,独添上了几分精明:
“近来上海流言四起,想必梁先生你当有所耳闻。不知,对此如何看?”
梁喻楠闻言笑容一滞,持茶壶的手不自觉地微微发抖,他深谙流言害人之道,如今这一番谋害徐家的传闻,居然颇有些报应意味。
他久不答话,李炘南便不催促,摆弄着茶杯等待下文。
半晌,梁喻楠像是再掩饰不住心底慌张,作势咳了二三声,主动开了口:
“这流言蜚语俱是不作数的,莫非李警长还会信吗?”
李炘南自然听得出他话中的威胁与点拨,却不理会,自顾道:
“无证之说固然没有可取之处,可一传十十传百,谎话说多了,难保变不成真话。何况上海几大家族争斗由来已久,这说法,似乎真也算不上是空穴来风。梁先生,您说呢?”
梁喻楠目光陡然一凛,冷笑道:
“外界言说警(察局行事懈怠迟钝,梁某却以为李警长您精明通达,定有似锦前程,必然官运亨通呐!”
好个气焰嚣张的梁董事长!
李炘南只觉可气又可笑,却还是不露声色摇摇头,毫不顾忌翘起了二郎腿来:
“借您吉言。不过眼下这局势,您还真须得想些法子止住了传言。如果有用得上李某的地方,您尽管开口,咱们一切好商量。”
梁喻楠闻言,却是松了一口气,一丝释然浮上眉梢。原以为这位李警长要痛改前非,要兢兢业业拿他开刀了。这一番话说出来,不过还是从前那无所事事的酒囊饭袋,过来他这儿讨些好处罢了。
只可惜梁喻楠是出了名的一毛不拔,即便是李炘南,也休想得逞。
他端起茶杯来晃了三晃,复又搁在一边,道:
“既然是谣言,梁某无心理会,也请李警长您明辨是非,莫要冤屈了好人。”
李炘南见劝不动他,并不心急,反而随之也惬意地靠倒在沙发背儿上头,两手交叠随性搭在膝头:
“李某自然不是不信的,可上海滩悠悠众口,堵是堵不住的,更拦不住旁人信啊。”
“那梁某若是不理又如何?”
“那便请梁董事长您小心行事。”梁喻楠一句话正中李炘南下怀,不待话音落下且就势接道,“否则,休怪我秉公办事!”
梁喻楠约是气急,当即脱口而出:
“梁某真想见识一下,李警长您秉公办事,敢不敢办到我的头上!”
李炘南心下一惊。
这说法当然是虚张声势,但未必不是梁喻楠的真心话。梁家在上海为非作歹这些年,唯恐早就习惯了肆无忌惮的做派,心里头认定了自个儿就是逍遥法外了。
这样的日子,不会持续太久了。
仅见得这位遭了威胁的李警长慢悠悠由打沙发上站了起来,着手掸了掸衣角与裤腿,沉声道:
“梁董事长最好记着,这偌大个上海滩,此时尚且不姓梁。至于我敢不敢,那是另一码事了。”
他言罢转身步出了门,梁喻楠却是许久才回过神来。
李炘南这一趟看似无功而返,总还是改变了些什么。譬如在他离开之后,梁喻楠立时召集人手,撤回前些时候下达的、针对陆家码头的命令。这一来,吞噬陆家的计划唯有一推再推,恐怕是要拖到年后了。
梁喻楠心中默念三句“也好”,明争暗斗这么多年,让老朋友安生地过个年也好。可这“也好”之内藏了多少不好,个中滋味儿,便他一人得知了。
李炘南此行之后就告了还乡假,却非回乡探亲,而是打点好一切之后就躲在上海的一处旧宅乐得清闲。他也许久未曾给自己好好放个假了,自从来了上海,自从上任以来,他就必须假扮一个整日无所事事的警长,让众人放松警惕。任谁都不会将他与抗日联合会联系在一起,这才是他的真正目的。如今梁喻楠有他手下的人督着,断然是不敢对陆家乱来的。这过程他是不便露面的,免得引人生疑,更怕会暴露身份。
只是他千算万算,算不到梁喻楠会狗急跳墙,转而对方家下手。
方又琳成婚之后,方珏渐渐退出了方氏企业的管理经营,将公司全权交付与方一林。经过先前梁家悔婚那一出大戏,方氏的利润本就减损了大半。所谓生意尚可,乃是以家底儿填补上了亏空,徒有其表罢了。
眼下梁喻楠再施一计,居然能召得方氏几处厂子断水断电,停产数日无可奈何。方家凭借先前的积蓄尚可撑一阵子,而厂子里的工人,一个一个均是要靠着这份营生过活的。长此以往,发不出工资来,莫说要一哄而散,便是不散,亦是方家愧对了人家。
此事方一林未曾对外声张,纵使方珏孟璐夫妇也不曾了解全部实情。他背着众人将手中值钱的物件变卖的变卖、典当的典当,好不容易先放出了一个月的薪水。
他自顾焦头烂额,李曼兮在陆家却被奉为了座上宾。
解除陆家码头危机的是李炘南,邀功的则是李曼兮,为了让方二小姐肯容得下她可谓是费劲了心思。方又琳虽仍不愿同她有过多的接触,幸而一张桌子上头吃饭的时候能不嫌弃她夹过的菜,也不会偶尔“一鸣惊人”挖苦于她。陆云旗的身子稍好些便如往常一般每日早出晚归,家中作伴且只剩了她二人一双对头,加上无趣的陆襄亭。
方又琳从前待字闺中之时便不是能闲在家里的,孟璐不许她干涉公司事务之后,索性就出门置办衣裳首饰,或仿着其他名媛淑女去做义工。现下嫁入陆家,陆云旗生怕她累着了、吓着了,家事不叫她操持,码头上的事更对她只字不提。时间一长,唯恐真要闲出病来了。
她有心出门去转转,偏偏陆云旗命令她出门时程青要寸步不离地跟着,美其名曰保护她的安全。若是令知情的人看了,左不过骂她一句做作张扬;倘使令旁人瞧见了,指不定传出什么闲话来!
思来想去,竟仅有李曼兮一个,算作是能陪她的人了。
方又琳不由得自嘲笑笑。
她即便真应了陆襄亭所说的“贤妻良母”,躲在家中寸步不出,也断然不愿主动邀请李曼兮同行。
然而不知怎地,午后阳光正好,似乎是主动伸出手来,请她去跳一支温柔的华尔兹。捧一本陆云旗买来但翻不开、看不懂的书坐在床边,披一件单薄的丝绸外套,却无论如何都读不下去。
敲门声骤起,她心中一惊,忍不住喜上眉梢。随手搁下了书,连书签都顾不得摆好便跑去开了门。可当她一抬头见了来人,那满面的笑意便尽数敛去了——
那并非提前回来陪伴她的陆云旗,而是打扮穿戴好的李曼兮。
眼前的李曼兮一改从前英姿飒爽的风格,反倒穿上了一件颜色鲜亮的旗袍,踩着一双崭新的白色皮鞋,绘上精致的妆容,两手背在身后,当真有几分弱柳扶风的意味了。
方又琳没好气正要关门,李曼兮立时上前一步挡在门板前头,道:
“别急啊。你该先问一问我的来意,再决定是否要赶我走。”
“长话短说。”
方又琳背过身等待后文,对方这才不急不忙自背后拿出一份当日的报纸来,继续道:
“小贞园院长的尸体在郊外被发现,西医院关门大吉。你就不想去见李长缨一面,看看他的近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