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贞园西医馆已多日不见院长与护士汪新晴。离奇诡怪的传言不一而足,多是揣测二人有急事忘了请假,也有猜着了的,道是遭遇了不测。愈是骇人听闻愈是不悦耳,纵然再没人愿意相信,它始终是真相。
当夜梁喻楠抛尸于一处野湖,尸体上坠挂着几块坚硬沉重的石头,生怕会被水流冲走,让人发现。小贞园的秘密他略知一二,了解得不甚透彻,故而更加小心翼翼,不肯将消息放出去。为了他的名声,此事不能由方、陆两家知悉;为了他的性命,则不能让他背后的人知情。进退两难,隐瞒就是最好的选择了。
只是望着那二人渐已腐坏的皮囊沉入塘底,他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又委实挑不出是何处出了问题。大约这桩惨剧过于巧合,大约这凶手过于大胆,大约……
他想不出了。总之,权当是祸躲不过罢。
倒是这件事提醒了他。对方已经按捺不住了,他也无需再等待时机。方陆联姻已成便是同气连枝,并作一体,牵一发而动全身。正趁着这个时候令陆家为难,方家势必会出手相助,届时再威胁孟璐便水到渠成了。
“爷,都办好了,咱回吧。”
手下几人来报,他这才活动了一番已然站得僵硬的双腿,不放心似的又朝平静的水面望了几望。
且说李曼兮在陆家已住了数日,方又琳可以避着她,又有陆襄亭从中调和,二人倒也尚可相安无事。陆云旗借着腿伤一连请了许多日的病假,赖在床上爬都不爬起来,由着方又琳前后仔细伺候照料着。每每端了饭菜上楼,还须得一口一口喂才肯吃,日复一日得寸进尺,愈发的肆无忌惮。方又琳起先顾忌他病情自认理所当然,时间一长觉出异样来,却不曾多想。
非得赶上霍滢送账那一日前来,刻意来瞧了瞧陆云旗的伤势,那道枪伤已呈现愈合态势,创口周围不见了感染迹象。虽说贯穿伤看起来总不是吓人,但正常行走已无碍,何况那是陆疯子,又跑又跳也是不影响的。
方又琳瞧出端倪并未言明,直等到送走了霍滢,才用力一拧那陆疯子的耳朵,气道:
“陆少爷一贯好大架子!”
“哎哎哎疼——”陆云旗顺着她的力道偏过头去,龇牙咧嘴地甚为滑稽,“我这不是自己也没想到好的这么快。之前李医生说这伤出了院还得半年,谁想到……”
“好!”方又琳松了手故意讽刺道,“总是人家李医生错了,不能是你陆少爷错了。谁想到你是体壮如牛、刀枪不入,几个月就痊愈了,白白浪费你感情了?”
陆云旗心知她牙尖嘴利,自己毫无胜算,便唯有认命一般赔着笑脸,道:
“好好好,我错了还不行吗。”
“陆少爷认错倒是快。”方又琳看他可怜模样忍俊不禁,翘起食指来轻轻戳在他额头,“饶你一回。”
陆云旗就势牵过葇荑握在掌中,与人并坐一排,丝毫不避讳便将账目翻开来。自霍滢来陆家之后他就鲜少过问码头的账,能一个月查上一回就能算得上是陆襄亭三叩九拜、烧高香的勤勉了。方又琳乃是头一回见陆家的账本,瞧着同方家的并无多少差别,只是那记录的字迹着实潦草难看,一笔一笔都不分明。
终究是陆家的人手、陆襄亭的安排,纵然方又琳百般千般的看不惯、看不上,当着陆云旗的面也多说什么,仅随着他勾唇一笑,乖巧倚在他肩头。
近来码头上安稳冷清,少了徐家的大买卖,生意顿时萧条。徐茂行葬身火海,徐家一夜没落,原先追随着徐氏的那一众老主顾也树倒猢狲散,不肯来照应陆家码头的生意了。然而关于码头经营的事陆襄亭有言在先,陆云旗新婚,一月内不须去叨扰。如今一月有余,又将近年关,陆襄亭仍按兵不动,眼看盈利变成亏损,霍滢才无奈之下自作主张,亲自将账本送来。
陆云旗草草看了两眼,竟是匆忙给合上了,搪塞道:
“算了,我这粗人,看不懂。”
方又琳笑笑未说话,乖巧伏在他肩头。初来上海时方家远不如眼下这般富足,人手不够,孟璐便带着她一起去到厂房计件录账。日复一日,于她而言,账本便比课本更熟悉了。
陆云旗收起了账目自顾上了楼,方又琳目送他关上了房门,这才阖眼深吸了一口气,两手交握支在额间。入不敷出是漕运的大忌,行船的每一趟皆是承担着极大的风险,成本难以估计。更不必提码头上许多的水手与兄弟还指望着陆家穿衣吃饭。若长此以往,唯恐不必梁喻楠动手,陆家就已经一败涂地,不得不将码头拱手让人。
她抬起头望向那扇紧闭的房门,紧抿着唇瓣,两手死死攥住了旗袍的前摆。她的阿旗有多难全不肯教她知道,就连程青与陆襄亭都一言不发,其实他们哪怕提上半句……一个字也好,方家决计不可能坐视不理。而陆云旗不愿连累她,陆襄亭,该是对孟璐心怀有愧,张不开口。
这个节骨眼儿上,唯有先发制人,令梁喻楠一干自乱阵脚顾不上旁人,才好让陆家缓上一口气。为今之计,怕是不能太过君子了。
她狠狠握着拳的手终于松开,理平衣服上的皱褶起了身。一步一步,未到楼上寻陆云旗,反倒是朝着客房去了。她本应求助李长缨的,但顾忌着陆云旗,只得先通过李曼兮。
屈指三声扣响房门,里头不应,便又是三声。六声罢了,依然悄无声息。
久叩不开,破门而入则显然有失礼数身份。思来想去,复耐着性子询问道:
“李小姐,我可以进来吗?”
“当然。”屋中人柔声应道,“请进。”
她立时便明了。
李曼兮年纪尚轻,绝不可能是因着耳背听不见。所以不回话,不过是摆架子罢了。那日来时被她送了个下马威,现下当是想要扳回一城。究竟有求于人,方又琳不欲多计较此事。压下把手推开门进了房间,却不由得生出几分诧异来。
她印象中女子的闺房皆是排满了各式的摆件,梳妆台上首饰妆品琳琅满目,衣柜中单季的旗袍洋装塞得满满当当。且必须常年熏起淡雅的花香或甜美的果香,床头摆上一二本温柔安静的书——这是孟璐从小教给她的,她照本原封不动的承学,一板一眼分毫不改。
李曼兮的房间则大不相同。
小小一间屋子收拾得干净利落,单调朴素,不作一点冗余的装饰。书桌上连一方镜子都不见,取而代之是整齐摆着两本笔记本,一支旧钢笔,以及半瓶子蓝黑墨水。
李曼兮见她看得出神,不明所以,出声问道:
“陆夫人在想什么?”
“啊……没什么。”方又琳眼神闪躲低下头,两手交握叠在腹前,局促道,“有件事,想与你作个商量。”
“与我?”李曼兮三分惊讶七分了然,她深知方又琳迟早有一天会有求于自己,却不曾想这一日来得这么快。莫非,梁喻楠已然按捺不住了?
她忖度片刻,主动上前拉过方又琳的手,相与坐在床边,道:
“是什么事,陆夫人请说罢。”
方又琳咬着下唇,半晌不知当要如何启齿。一来与李曼兮的关系委实尴尬,二来,这陆家的家事要烦请外人解决,总归是不规矩的。
李曼兮似是瞧出了她的迟疑,趁机劝道:
“夫人但说无妨,如今我是借住在陆家,名不正言不顺,若能帮衬些许,心中也得以宽慰不少。”
方又琳闻言轻咳了二三声,清了清嗓子,这才开了口:
“徐家出了这么大的事,上海人人自危,生怕会是下一个遭殃的。有梁家的势力震慑,陆家的日子愈发不好过。我……我是一时想不出法子来,想听听你的意见。”她言罢仿佛觉得这理由还不充分,即刻又补充道:
“倘使你当真同李医生公事,大约,也知道些内情的。”
方又琳越说越没了底气,头埋得越低,声音越小,直至细不可闻。李曼兮瞪着眼瞧着,倒是觉出十分的可笑、可爱来。这副模样,真好似前些时候飞扬跋扈对着方一林呵斥的那位“陆夫人”是另一位了。她颔首无奈笑笑,就势拍了拍对方的手背,道:
“我听明白了。这事儿啊,不难。”
方又琳当即来了精神,登时顾不得甚新仇旧怨,朝着她坐得更近了些:
“愿闻其详!”
李曼兮被她突然的热情吓了一跳,不由得退了一退,继续道:
“既然整个上海滩都认为梁喻楠同徐家灭门惨案有关,那不若我们顺手推舟,就放出消息去,言说乃是梁家一手策划了那场火灾。码头人来人往,不须陆家刻意扩散,但凡有好事者听着了、听清了,茶余饭后谈上数回……谅他梁喻楠天大的本事,也须得忌惮几分了。”
“这……”方又琳若有所思,“这法子行是行得通,可毕竟能降君子,制不住小人啊。”
李曼兮又是一笑:
“梁喻楠可不就是远近闻名的伪君子,何况我与长缨尚有其他的援兵。只要陆家愿尝试此法,我保证梁喻楠三月之内——不敢轻举妄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