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方一林同行的这一位贵客,正是李曼兮。
他二人前来陆家,看得出是精心装扮了一番。一向不把陆氏叔侄放在眼中的方大少爷破天荒择了一身昂贵的西装,搭配着前些年方又琳亲手为他制的领结,看起来再不似平日里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倒透出几分虔诚来了。至于李曼兮,也难得割舍了平素英姿飒爽的衬衫与长裤,穿上一件绣有梅花纹样的旗袍,披着厚重的毛呢大衣,真似个富商家的女儿了。
但她毕竟不是方又琳,更不是徐丽雯。
她的骨相是刚硬坚毅的,气质亦是孤傲清冷的。这衣裳穿在了旁人身上,许是娇媚温艳,或是单薄清丽,总不能与她这一身红梅傲雪的凌霜傲骨相比的。她的心是红的,血是热的,不论是怎样的打扮,何种模样,俱是英气逼人。
可怜了陆襄亭,昨晚上忧心陆云旗的病情彻夜未眠,一早起来满面倦容便要迎接这一双不速之客。他身上仍是一件旧绸缎睡衣,踩着一双不甚雅观的拖鞋,看起来真比恭敬站在旁侧的程青更落魄些。
陆云旗与方又琳姗姗来迟,不出意料地盛装出席。方二小姐挑的是结婚前新置办的深色旗袍款款步下楼梯,一套首饰光彩夺目。方一林抬眼一瞥,便不自觉满意一笑,终于将手中的茶杯搁下了——他的小妹依然像从前一般珠光宝气,这便足矣。瞧得出陆家不曾亏待于她就是了。
至于陆云旗,好不容易收起来了旧褂子,仿着旁人换上一身西装。虽说如何端详皆是格格不入,但到底是一副方家人眼中的“正经打扮”,已然看得过去了。
方一林一心只想着方又琳,并不多关注这陆疯子。却是李曼兮一个外人将他艰难步下楼梯的模样尽收眼底,只是碍于人情世故,未能言明罢了。
待到方又琳先一步落了座,程青才上前去搀扶着陆云旗,似乎是刻意不愿教方一林看出甚端倪来。
几人坐定,方一林探手取来茶杯,陆襄亭便先发了话:
“云旗,与方少爷同行的是李小姐,也是琳琳的朋友,最近来上海办事,想借住几日。”
“朋友?”不待陆云旗答话,方又琳且嗤笑一声,道,“算不上朋友,只是认识罢了。李小姐此番来上海,是公事,还是私事?”
陆襄亭在接应李长缨的那一夜见过李曼兮,她的身份,不言而喻。这一回由方一林亲自引见,想必是有了新的安排,让她暂时蛰伏在陆家。这是一种保护,也无异于一种监视。方又琳不知内情,怕是要误会了。
李曼兮并不慌张,与方一林相顾一眼,不疾不徐道:
“既非公事,亦非私事。不过思念故友,前来探望。然而借住方家多有不便,这才来投奔你。”
方又琳委实觉得可笑,先前对与方一林相见的喜悦荡然无存了。
届时在天津,这位李小姐可是将方一林好一番折磨。早先她还当此人是闺中密友,可惜知人知面不知心,等看清了真面目,方知人心叵测。方家在天津的产业并不比现下上海的规模小,方一林本该是励精图治的唯一继承人,奈何李曼兮一现身,他的心思就全乱了。
孟璐作为母亲,曾天真的以为这是一段成熟的感情,毕竟李曼兮看起来是那么的温柔可靠,拥有着恰到好处的精明,值得依赖的体贴。奈何事不遂人愿,终究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方一林万念俱灰,方家就此出走津门。
陈年往事了。
方又琳原是不想提起的。怕方珏与孟璐责怪,怕方一林难捱。
岂料李曼兮竟自己找了过来,依然如从前一般的优雅迷人,波澜不惊。
她摇摇头并不打算松口,故意与陆云旗靠得更近了些,道:
“曼兮姐,借住方家多有不便,莫非我陆家就方便了?”
方一林听到此处咳了一声,不曾饮杯中茶水,复放回了原处。方又琳笑意更甚,摇摇头道:
“依着哥哥的意思,那就真不必来问我与阿旗了,只管向陆家填补人手就是了,还做个什么虚伪样子?”
“方小姐,您还是让方少爷把话说完。”
“程青怎么向着旁人说话?他这是分明是要在陆家安插眼线,你难道看不出来吗?”陆襄亭见不惯方又琳咄咄逼人的刁钻模样,朝着程青递了个眼色,示意后者出言劝阻,哪成想也给噎得再说不出半个字。
方一林忍无可忍拍案而起,怒指着她道:
“你还知不知道自己是谁?成婚才几日,竟学了一身的疯子作派!”
这话落在陆襄亭耳中不甚中听,他这一回便不拦了,由着方又琳扬起头,眉梢一挑应道:
“哥哥提醒我了,眼下我是陆夫人不是方小姐,这方家的许多事也不必多过问了。那方少爷,李小姐,恕不远送。”
“你!”方一林气急,居然扬手就要打。陆云旗眼疾手快站起身来截住他手臂,沉声道:
“方少爷适可而止。”
“琳琳,实话与你说,我在上海还有一位故交,是位医生。小贞园西医馆,你可有所耳闻?”
李曼兮笑意嫣然,如是道。
方又琳闻言,那一副刻薄相亦随之收敛,悻悻别过头不再疾言厉色。陆襄亭清楚,李长缨是李曼兮的底牌,之所以不早早打出来,是怕陆云旗介怀。
她瞧瞧沉默的方又琳,又看了看剑拔弩张的方一林与陆云旗,继续问道:
“如此,我能否在陆家借住几日呢——陆夫人?”
“李小姐安心住下罢。”陆襄亭不待旁人支声先抢道,“这件事,我做主了。”
陆云旗这才放开了方一林,后者嫌恶似的掸了掸西装袖管,故意挑衅道:
“琳琳,看来小贞园那位医生朋友与你交情不错。唯恐偌大个上海滩,只有他能让你妥协罢。”
他言罢转身便走,方又琳不留,他就没有回头。
或许是分别的时间太短,或许是所处的立场不同,或许,李曼兮是方又琳不可触碰的底线,令她用几近于疯狂如泼妇一般的言辞和态度在回绝,在排挤。李曼兮同方一林过去的种种她其实了解不多,对李曼兮这个人,她也未必真有多少偏见,但她清楚地知道,只要这个人一出现,方一林势必要重蹈覆辙了。
她千般万般不愿见到兄长消沉失意、一蹶不振,尤其,是在这段时间里。梁喻楠的按兵不动不代表既往不咎,他当是在酝酿一个更庞大、更凶险的阴谋,针对方家和陆家,继而是吞并一众上海的企业。
可事情一旦涉及李长缨,那就截然不同了。
李曼兮若是李长缨的同僚,那她此行沪上的目的一定是单纯且善意的。借住陆家,或是无奈之举,或是另有打算;从大局出发,方又琳无论如何都应配合的。
而方一林的言辞,显然另有深意。
他在敲打陆云旗,后者显然听得出,但不做回应。
“好了。”陆襄亭招了招手,“程青,先带李小姐去安顿一下。厨房准备了早餐,你们吃过再去码头。”
“是。”程青弯了弯腰,继而引着李曼兮去了客房。
陆云旗不动声色,似乎全不受影响。倒是方又琳余怒未消,自顾别过头生闷气。半晌,陆少爷才肯拍拍她的肩膀,劝慰道:
“她临时来借住,应该是有要紧的事。”
方又琳牵过他的手,叹道:
“阿旗,你也认为我过分了吗?”
“你有你的理由。”陆云旗将她揽在怀中,侧头吻在她脸颊,“我答应你了,从今往后相信你所说的每一个字。”
“陈年旧事,原本我以为不会再被提起,此生……也不会同她相见。可是,还是躲不掉。”方又琳苦笑一声,继续道,“我对她没有任何偏见,也承认之前发生的一切并不是她的过错,只是……”
“你和李小姐的往事暂且搁下罢。她这一回住下身份不同,当以大局为重。”陆襄亭适时补充道。一句话听似说与方又琳听,实则是开导自家的疯祖宗。
昨夜里陆云旗病重,方又琳满眼的关切焦急是装不出来的,他夫妻二人情深义重,不该受方一林的挑拨。
方又琳闻言站起身来,向着陆襄亭恭恭敬敬颔首作了一礼:
“叔叔,对不起,让您为难了。”
陆襄亭摇摇头,有意瞥了一眼陆云旗,终于展眉一笑,道: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丫头一声‘陆夫人’,威震八方。”
他言罢方又琳一怔,陆云旗却是不着痕迹扬起了唇角轻笑一声。少顷,待到这位“威震八方”的陆夫人回过神来,登时红了脸颊,尴尬道:
“叔叔在笑我跋扈吗……”
“那倒未必。”陆襄亭不承认亦不否认,“不过总觉得你没了在方家时的做派,更愈发像云旗了。”
言至于此,方又琳当然听得出,对方是在诟病她像个“疯婆子”了。于是也不再低声顺气,端正了姿势微抬了抬眼,故意不看那叔侄二人,道:
“那约是阿旗的疯病更严重了些,竟懂得传染了。叔叔瞧着我如此,怕是您也躲不过。”
“我……”陆云旗有苦说不出,只得赔着笑脸接道,“是,我的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