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的不是你等我。要你信我。”
陆云旗闻言一怔,默了半晌不知该如何回应。他亦从未真正看清过,自己究竟是怀疑方又琳的真心,还是一早就不曾相信她会是心甘情愿委身于此。他好像自来就没有指望过能取代李长缨,成为方又琳的挚爱。
“小疯子。”方又琳起身与他搀扶着坐回柔软的床榻之上,紧握着他的手,一字一顿认真道,“如今我是你的妻子,虽未有夫妻之实,但并不代表我不认可你是我的丈夫。先前我与你说过的话,婚礼之上我许下的誓,都是真心诚意的。”
陆云旗反手扣住葇荑,欣然悦纳了这番说法。他错开视线并不看对方,生怕被看穿了心底的迟疑,眸中的痛色。
方又琳见他如此,心下一横,竟径直去拿了摆在酒柜中的一瓶高度洋酒。陆云旗不良于行未能及时拦得住她,只得眼睁睁瞧着她拧开瓶盖仰起头猛灌了一大口。
“琳琳!”他艰难走上前去企图夺下那只瓶子,奈何方又琳不肯,背过身去又是牛饮一气。直至辛辣的酒精滑入喉咙,呛得她睁不开眼睛方才停了下来。
这半瓶酒真烈,刺得她那么难捱,可怎么都不能摆脱她的清醒与理智,让她忘记恐惧,真正肆无忌惮地,去成全她的爱人。陆云旗自她手中抢过酒瓶,随手摔了个粉碎:
“你疯了!”
“阿旗,我多希望我是真疯了……”方又琳失魂落魄跌坐在地,幸而陆云旗挡在了她和那些玻璃碎片之间,才未使得锋利的断面割伤了她。可那些利刃,实在真真切切割在她心间了:
“阿旗,我多希望我疯了,就能忘记梁喻楠所做的一切,就能……真正成为你的妻子……”
陆云旗连忙跪跌在地,自身后抱紧她,分毫力气不敢松懈,仿佛就此贴近,他就可以分担她的痛苦。
“琳琳,我不会勉强你啊!”
“可我不想。”方又琳拼命地摇头,却无法挣脱他的束缚与怀抱。她是醉了,醉到将一切和盘托出,包括对曾经梁喻楠对她的伤害,她一直耿耿于怀。但她还不够醉,尚且不足以支持她有足够的勇气,忘记过往,重新开始。
泪水填满了眼眶,终究零落划过脸颊,落入唇间。
这是她尝过最苦涩的几颗眼泪,吞不下去,吐不出来。
她也死死抓牢了陆云旗的手臂,连触碰了后者手臂上的伤口,掌心晕开一片赤色都浑然不觉。她自顾喃喃念着,恳切地祈求着:
“阿旗,我不想,我不想与你做名存实亡的夫妻。”
“你就是我的妻子!我认定你,已是有名有实!”陆云旗言及此处,直起身将下颌抵在她肩头,稍放缓了语气,“琳琳,我答应再不会疑心你。从今往后你说的每一个字,我都深信不疑。”
方又琳听他如此说,终于慢慢冷静下来,仅余下止不住的抽噎,却不会歇斯底里地宣泄。陆云旗亦不言,两人就这样沉默着、拥抱着,直至天边泛亮,微风拂过沉闷厚重的窗帘,第一缕晨光落在他们身上。
整整一夜。
一缕阳光映在脸上,方又琳被晃得不得不睁开眼。酒醒了,人也清明许多,她这才意识到陆云旗竟就这样抱了她一晚上,数个小时,一动不曾动。
“阿旗。”
“嗯?”
她低低唤了一声,陆云旗睡得轻,便也就醒来了。搂在她腰间的手臂似乎已经僵硬了,居然良久放不下亦松不开,非得她用力推开才算是能动弹。然而她自来不是体贴入微的人,不会晓得陆云旗生怕自己的动作会惊扰了她,刻意保持着,即便手臂与肩膀都酸麻难耐也不松懈。
他腿上的旧患动了手术,原本应当静养。可他依然强忍痛意,跪坐在地陪着她、暖着她,让她的梦境都不曾出现任何的苦难哀伤。
这些,方又琳全没意识到。
她只记得昨夜喝了许多酒,眼下醒来头还昏沉着。
“阿旗,我昨天……”
她的话尚未问得出,就被催魂铃一般的敲门声打断了。她在方家时从未听过这样急促失礼的敲门声,陆襄亭虽是粗人却也通达礼数,这来人,当是程青或是他那一众兄弟了。
“少爷,方少爷带了位朋友来,说要见方小姐。”
果不其然,正是程青了。
方又琳不悦叹了一声兀自起身,并不答话。陆云旗知她心中所想,也不阻拦,扶着床沿稍活动了几下已然近乎失去知觉的双腿,应道:
“知道了,我和方小姐一会儿就来。”
方又琳自顾去洗漱,他就坐在原处半晌缓不过来,不必说站起来,便是稍稍移动都艰难异常。待到能吃些力气支持着,痛意竟先于其他感觉席卷而来,且自右膝传至足踝都痛不可支,迫使他不得不又跌回了冷硬的地板。
他猜得到,这一晚上的折腾这条腿势必要吃不消了。
趁着方又琳仍未从盥洗室出来,他两手挽起裤管来卷至膝头——先前包扎好伤口的绷带已被血打透了,几道赤色淌出,缘着小腿流下。且伤处肿胀得极为明显,绷带边缘都勒出了紫色的瘢痕,看起来甚为怖人。
他摇摇头又放下了裤管,两手撑在地板上,强自起来一些,坐在床上。方又琳适时步出盥洗室,见他面色不甚好看,满腹的恼火便发不出了。在她能察觉到的范围内,她愿意体恤陆疯子的不易与难过。
她坐在化妆台前拿起木梳,对着圆镜比在发间迟疑片刻,终究还是开了口:
“哥哥突然造访,应当是有重要的事。这又是我们婚后第一次与他相见,阿旗,我不想让他认为我过得不好。”
“当然。”陆云旗耐着性子答道。他没听懂对方话中的深意,不能让方一林看出她过得不好,她是在诟病自己的生活并不如意。
方又琳闻言,随手搁下了梳子,又拿起了一枚水晶卡子。指腹摩挲过卡子凹凸不平镶嵌的水晶,恍然之间记起了它。
这是她在徐立霄的生日宴上留给陆云旗的,后来用一方手帕换了回来。因为它,方一林还同她生了好大的气。思及此处,便拉开抽屉将这卡子放了进去,转而取来了一只方格纹样的卡子饰在发间,道:“你择一身规矩的衣裳去见他。”
陆云旗仍不动声色,答道:
“好。”
她似乎还不满足,一面戴着珍珠耳环,一面补充道:
“他若是说了什么,你只管听,不论对错不与他争辩就是了。至于,他若是问起陆家的事,不必与他说得太细致,李长缨和小贞园更不必提,让他知道得越少越好,明白吗?”
“是,我明白。”陆云旗如是道。
她低低“嗯”了一声,权当是认可了。不过将玉镯子滑入腕际之时,仿佛又思想起什么事来,若有所思道:
“对了,程青说哥哥带了位朋友来,想必是他看重的人。今天码头如果没有急事,你就多留些时候,不急着过去。”
这一回,陆云旗默了片刻。
她不明所以回过头,对方才慌忙错开视线不肯迎上她的目光:
“我今天不去码头。”
言罢,陆云旗抿了抿干裂的唇瓣,继续道:
“程青应该已经替我告了病假。”
他是故意的。
方又琳也的确受用,放下了手中挑选的各式首饰,上前来抬手覆在他额头:
“还好,温度退下去了。”
陆云旗顺势扣住她手腕,牵来唇边在她手背轻轻落下一吻,低声道:
“你是不是生怕我在方一林的朋友面前,丢你的脸?”
“胡说!”方又琳拂开他的手,以食指戳在他脸颊,力量不大,分明是打情骂俏。“我是怕他得理不饶人,一旦找到了你的错处,说起来滔滔不绝,惹人厌烦。”
“是吗?”她这话说出来,陆云旗眉眼之间的阴霾霎时间就烟消云散了,取而代之是一抹喜色。他两手又颇不安分地虚扶在她腰间,道:
“如此说来,你现下是与我‘同仇敌忾’,要与你那哥哥宣战了?”
方又琳听了他这浑话不怒反笑,任他搂着分毫不躲闪,道:
“自来我是站在你的阵线上的。不然从前父母与兄长皆反对这门婚事,是哪个执意死不悔改,偏是非你这疯子不嫁?”
方又琳这话说得三分真情七分玩笑,陆云旗听来却如同浓得化不开的蜜糖,渍进心里,是世上一等一的甜。他索性将头抵在她柔软的小腹之间,鼻尖昵蹭着丝滑的绸缎衣裙,吸了满口的甜腻花香气。方又琳见他这反应似个撒娇的小孩子,登时哭笑不得,仿着年幼时孟璐宽慰方一林的样子拍拍他发顶,道:
“好了,昨夜里我当是说了许多不中听的话,你别放在心上。”
“不管你说了什么,好不好听,我都听进去了。”陆云旗紧紧搂着她不放手,眸中隐约闪出几分得意的光采来,“至少我知道,你是真心的。”
“傻子。”方又琳嗔骂了一声将他推开,催促道,“快些准备,我们不能哥哥等太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