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云旗再次醒来已是深夜。
痛意先于意识复苏,他睁开双眼,模糊的视线里只得见一缕灯光昏黄。
“小疯子?”
是方又琳。
她的声音和语气都比往常更轻,也更焦急慌乱。
陆云旗不知怎地,竟觉得心头一甜,失神的双眸聚焦了半晌,终于落在对方身上。他的妻子换了一身丝绸吊带睡衣,怕冷似的又披了一件真丝外衫。满面精致妆容已卸去,正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落入他眼中,便圣洁如一道清澈的月光。
他挪了挪手臂,指尖轻轻触在她的手背,沙哑着喉咙道:
“没事了,别怕。”
方又琳释然一笑,反握住他手指,嗔道:
“你也知我怕,还非要吓我不可。”
他无话能驳,索性佯痛蹙了眉头,作势咳了两声,又道:
“夫人好大脾气。不然教训我一顿,任你打就是了。”
方又琳一眼看穿了他这点儿小伎俩,亦不戳破,就势接道:
“舍不得打你,生怕把你打坏了,我心疼。”
大约是这番话让陆疯子得意忘了形,竟瞪大了眼睛脱口而出道:
“此时你不心疼那李大夫了?”
方又琳闻言默了半晌,痴痴望着他唇瓣翕动,良久说不出话来。末了眸中光采黯淡许多,此时陆云旗方才意识到自己言语有失,急忙补充道:
“我开玩笑的!”
“小疯子。”方又琳不理他,自顾正色道,“就因为这个,你宁可把自己反锁起来吃止疼药……都不肯与我说吗?”她愈说愈委屈,愈说愈难捱,语间掺杂哽咽,更有几颗泪珠儿落了下来。陆云旗见势不妙登时也不敢再闹,挣扎着坐了起来,抬手揩去她腮边泪痕,道:
“当然不是,我是怕你担心,尤其怕惹你哭!我认错认罚,你别难过了。”
“阿旗……”他的宽慰显然并不奏效,方又琳的泪水并没有减少,反而越演越烈,垂下头啜泣起来。她竭力平复着呼吸,抽噎道:
“你知不知道……那时你痛得,说胡话,也不睁开眼睛看着我……我有多绝望,我有多害怕……”
“琳琳我知道错了……”
“你不知道!”方又琳一把拂开他的手,哭哭啼啼气道,“你根本不知道,那混蛋程青不知哪里请来的医生,麻药也不带来,看得我心惊肉跳!”
这一回则是换了陆云旗半天没回话。他忍不住笑出声来盯着对方观瞧,直看得方又琳心里发慌,连哭都顾不上了,主动开口问道:
“你看什么这么认真?”
他一笑,温声道:
“我在看骂人的方小姐,好看极了。”
方又琳被他说得脸颊一红,向后躲了一躲埋下了头,小声责道:
“又要胡闹了。”
陆云旗见她止了哭泣,便趁热打铁继续道:
“是好看,百看不厌!”
“住口!”方又琳抬手挡在他唇边,红着一张脸局促地自床头取来装着药片的纸袋子,也不撕开,直接一把塞入他手中,“吃药。”
“好,吃药。”陆云旗笑吟吟接过来,正打算扯开袋子,却听得另一人插话道:
“少爷,先吃点东西再服药吧。”
他这才意识到,原来这间小小的书房里不止自己与方又琳两人,霍滢已然候在一旁许久,不过他眼中只看得见哭得梨花带雨的方小姐罢了。
霍滢早早闻讯赶来,与方又琳一并守在了书房。陆襄亭未曾阻止,毕竟方二小姐一贯是养尊处优的,论起体贴细致,的的确确比不上她。
她手中捧着一碗温热的白粥,适时凑上前去,舀起一勺来递到陆云旗面前。后者看看她,又瞧瞧方又琳,终是摆摆手,拒绝道:
“不必了。”
“阿旗。”方又琳拍拍他的手,继而起身让在一边,似乎并未责怠霍滢的失礼,“阿滢说得对,先吃点东西。”
陆云旗无奈,这勺粥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三人僵持片刻,他居然好大的力气自霍滢手中夺下那碗粥,仰头就给干了。直吓得方又琳连忙抓着手帕替他拭去唇边残渍,劈头盖脸好一顿数落:
“当真是疯子!哪里有点儿生病的样子?烫着了没有,让我看看……”
霍滢见状,已是心知肚明了。多留无益,这二人浓情蜜意,丝毫不把她放在眼里。就势接过陆云旗手中的空碗,道:
“好了,那我便先回了。”
“阿滢!”她转过身一步未出,却是方又琳喊住了她,“阿滢,今晚,多谢你。”
“不必。”她深吸一口气,似乎并不领情,“我是忧心少爷,与方小姐你无关。”
言罢,且背身而去了。
方又琳还要补充些什么,望着霍滢的背影,终是张张口作罢。
既然不愿将感情拱手相让,那么给对方留一份尊严,她还是做得到的。而直待霍滢离开,仔细关上了门,陆云旗那一双目光都紧紧锁在了方又琳身上,片刻都不曾移开。后者不明所以,笑问道:
“总盯着我作甚么?”
直到这问话落了,陆云旗灼烫的视线亦丝毫不回避。仿佛届时在大雨中的陆家码头、在徐立霄的生日宴会、在那家狭窄的馄饨……在他们的婚礼。时至今日方又琳才察觉到,他一贯喜欢这般认真地望着自己,像是再没了旁的任何念头,满眼、满心,全是她的样子。
所以她才会心生歉疚,才会始终感到局促慌乱。
因为这样寸步不离地凝望,令她必须要在每一个瞬间都保持着恰到好处的、他喜欢的从容优雅,一点儿不敢放松。若是出了差池,便是辜负了这份情意,辜负了他专心的钟爱。
“你好看啊。”
千篇一律的答案,她听过太多次了。
陆疯子不曾读过许多厚重的书,不识得几个难认的字,连“漂亮”二字都鲜少用得出,总是“好看”“好看”的,难免腻味。可方又琳每每听见了,还是会情不自禁地低下头笑笑,揣着满怀得意,道:
“这话说了千百遍,还不换换?”
“换……”陆云旗听她如此说,倒是真深思熟虑了一番,末了摇摇头,无奈道:
“想不出来了。你教我些说法,往后我说给你听。”
“朽木不可雕。”方又琳不与他一般见识,上前仿着那一回当街打他的姿势又是一记拳头落在他头顶,“铁脑袋,教不会。”
陆云旗就势牵过她的手,将她的人一把拉入怀中紧紧拥住:
“那你就忍着罢,听习惯就好了。”
方又琳扑哧笑出了声,抬手拍拍他手臂,低声道:
“从前我是连高声讲话都不肯的,怎么与你相识之后连骂人也学会了。你与我相处这么久,却什么都学不会?”
“是你聪明得很,我是铁脑袋,不会就不会了。”陆云旗说得理所应当,方又琳哭笑不得,任由他抱着,骂道:
“当真是无赖!”
“你说是什么就是什么,我不挑!”陆云旗说着,竟大胆揽着她一并躺下来。方又琳被他突然地动作吓了一跳,一时顾不上其他,用力挣开他,慌不择路的跌在了地板上。
“陆云旗!你胡闹什么!”
她吃痛蹙了眉,陆云旗似乎也甚为诧异于她的反应。不过须臾,且又恢复如常,想要探出手去扶她:
“我不是故意的。吓到你了?”
“陆疯子你忘了当初你在哥哥面前与我下跪认错之时就答应过,再不碰我了吗?!”方又琳正在气头上,唯恐她自己也不晓得在说些什么。但一字一句说出来的,覆水难收,全收不回去了。
陆云旗两手死死揪着棉被,一直未答她的话。半晌,才生生挤出一丝苦笑来,应和道:
“没,没敢忘。我是看你累了……算了,你不想,我不碰你。”
“我……”方又琳哑口无言。她不知该如何安慰,亦不知该如何为自己解释。她并非对这段婚姻不满抑或不忠,自那日从小贞园回来,她就笃定了主意,要接受陆云旗的一往情深。只是这么短的时间内,尚且无法接受从独立自由的方小姐要成为温柔贤惠的陆夫人这样的变化。
她当然不能承认旁人的猜测与误解。在陆襄亭一众眼中,甚至是陆云旗的眼中,她的一切抗拒皆是由于陆云旗作为退而求其次,尚且没在她心中占据那样多的位置,没能彻底走入她的生活,成为她未来的一部分——或许她还对李长缨残存着崇拜与憧憬,而徐丽雯之死,再一次令她看见了希望。
这无端的揣度,她自己都能够臆想出许多来了。
可她真正的难处,总不会有人来体恤的。这些话原本是可以说与父母听的,但毕竟孟璐不是一个好的听众,方珏也给予不了好的建议,她就唯有一并藏在心里,自行吞咽消化。
“没关系琳琳。”陆云旗强忍着伤处剧痛,掀开被子起了身,跛着腿绕过床榻来走到她身边缓缓俯下身,“我等你。”
“我要的不是你等我。”她扬起头直视着对方眼眸,定定道,“要你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