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二小姐曾以挑剔在上海滩扬名。
不止是衣裳首饰,还有床单被褥,饮食餐具,样样都须得一丝不苟。陆襄亭提早问过方珏,一句不敢落下,记得清清楚楚,生怕怠慢了新媳妇。即便如此,中午那一桌子菜,方又琳仅品了一小碗汤就不再动了,连加到盘子里的菜都不曾尝上一口。
分明这素菜不染荤,荤菜也不带素了,一盘盘精致明亮,却还是入不了她的眼。
陆襄亭愁上加愁,午睡醒来便吩咐人去择市面上最新鲜的菜买回来,亲自去厨房研究做法。可直到他忙活完了一大桌子,那独自躲在书房看账的陆云旗闭门不出,而窝在卧室里读书的方又琳也不没有动静。
他端着最后一道糖醋小排上了桌,这才满意地与程青道:
“去喊少爷和方家丫头吃饭。”
“诶!”后者应了一声,半晌却一步都迈不出。他不明所以,揶揄道:
“怎么,跟着少爷时间长了,我说话就不好使了?”
程青摇摇头,沉着一张脸道:
“爷,这方小姐是嫁到陆家来的,又不是咱请的活祖宗,您和少爷这么供着她,值当吗?”
陆襄亭闻言,摆着盘子的手一僵,默了须臾,头也不回地叹道:
“你那混蛋少爷喜欢,咱就认。”
“可我看方小姐她……她心里根本就没有少爷。”
“程青啊。”陆襄亭站直了身子,面上笑意未改,眉宇之间依稀是一股子狠劲儿,“你在陆家快二十年了,该知道什么话当讲,什么话不当讲。还有,你这称呼是时候改一改了。昨儿成婚了,她就是陆家的少奶奶,不是方家的二小姐。你一口一个‘方小姐’,让外人听了笑话。”
“是,我知道了。”程青悻悻住了口,之于陆襄亭的手腕,他见得多了,自然忌惮。
方又琳算着时间下楼,未有几分吃饭的胃口,倒是好奇陆云旗何时有了这样这般好的耐性,肯用整整一个下午的时间核对账目。她朝着陆襄亭略弯腰当作一礼,径自行至书房门前,屈指扣了三声:
“阿旗?”
那里面悄无声息,陆襄亭以为是疯小子看着账目睡着了,不以为意又敲了三声,高声道:
“小混蛋,开门!”
这一声断喝落了,里头还是一丁点儿动静都没有。方又琳慌了神,上前用力压着门把手推了几番——门是由内反锁的。她心头一紧,连忙发疯一般拍着门板:
“陆云旗,开门!陆疯子!”
陆襄亭忖度片刻一把将她拉开,朝着程青递了个眼神。后者当即会意,向后退了五步有余,猛跑撞上那扇门。锁已经旧了,经不住这般折腾,门应声弹开,方又琳便绕开旁人抢先跑进了书房。
然而当她看到陆云旗的样子,竟都来不及悲悯,满心只剩了震惊。
那是她的丈夫吗?是上海滩叱咤风云的陆疯子吗?
怎么眼下如此的狼狈,惨白着一张脸,半靠在书桌底下,手边的地板上安静地躺着一只空药瓶。
“阿旗……”
她不管不顾跪在冰凉的地板上,抬手抚在对方脸颊。滚烫的温度自掌心传来,刹那之间击溃了她所有的理智。她早该想到的,一个平日里最厌恶读书看字的人,怎么会突然主动提出要独自躲到书房来核对账目?!她早该在他从小贞园回来时就发现他的不对劲,可那时候她竟还满口问着李长缨的安危……
“阿旗,是我,你醒来看看我……”她仍然不断重复地唤着,念着,不知所措地祈求下一秒陆云旗就会睁开双眼。陆襄亭俯身试了试陆云旗的体温,也不由得大惊失色,急道:
“程青,去请大夫来!”
天尚未全黑,医生来得很快。
方又琳寸步不离守在床前,陆襄亭在门外抽了许多支烟,两人竟都一言不发,谁也不敢多说哪怕一个字。直到那医生被程青推着来看诊,一向矜持优雅的方小姐才像是回过神来,主动起身让在一边。
这医生是西医,先是拿着摆着床头柜上的空药瓶端详了半晌,又掀开被子,挽起了陆云旗右腿的裤管。果然不出所料,右膝枪伤处并未完全愈合,反倒愈演愈烈,伤口周围皮肉溃烂发炎,还淌着脓水。
方又琳忍不住惊呼一声两手掩住了口鼻。她从未真正见过这道伤有多重,亦从未分担过个中苦楚。满以为出院了便是痊愈了,往后将能像常人一般行动自如。
“陆先生应当提前支会我病人的情况。”那医生为难道,“这高热是由伤口发炎引起的,贯穿伤,最怕的是骨髓炎。我要切开伤口引出脓水,可出来时匆忙,未备着麻药啊……”
陆襄亭闻言险些背过气去,多拜扶了一把墙壁才勉强站稳。
他不懂医,却明白“骨髓炎”这三个字,轻则落下顽疾,重则危及性命。如是默了半晌,他终究颤巍巍将双手负在身后,深吸了一口气,道:
“大夫,您尽管医治,我保他不乱动就是。”
他言罢向着候在门口的程青招了招手,示意人进前来听话:
“去叫四五个兄弟来。”
方又琳这才明白他的用意,想劝阻更怕会耽误治疗的时机,便唯有强自镇定又退了一步贴在墙角。仿佛站得远些,她的痛苦也就会随之轻一些、浅一些。
锋利的手术刀破开那道狰狞的伤口,陆云旗的身体果然开始不受控制的挣扎,直得要四五个人拼了命地控制才生生按住了他。
“阿旗……”她不自觉地念出声,恍然发现自己已然泪如雨下。那是刻进骨血里的疼,她怎么会无知无觉呢?
脓水顺着切口流出,而那医生还是摇了摇头,道:
“这道枪伤先前像是没长好,里面根本没有愈合。我还须得再切深一点,看看能不能清一清创口里面的烂肉。”
“不要了!”方又琳几乎是冲上前去一把拉住了他的手,歇斯底里地央求着,“我求你不要了!他很疼啊!”
陆襄亭并未拦她。
事实上看见陆云旗痛苦,他心中亦是一样的难捱。于是攥紧了拳头,试探着问道:
“非要手术不可吗?”
那医生仍然坚持,手指轻轻点了点陆云旗腿上那道伤:
“为了病人的生命安全,我建议尽快处理。”
“那……有劳了。”
“什么……”陆襄亭言罢背过身去不再看,方又琳却仿佛听见了甚极为恐怖的事,错愕地瞪大了双眼望向他的背影。
“叔叔您在说什么呀!”
“呃啊——!”她话音未落,医生且挣开的她手,挥起手术刀,缘着先前的切口又割得更深。剧痛迫使陆云旗从昏迷中清醒过来痛呼出声,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不住地发抖。
“小疯子……”她失魂落魄支起身子踉跄几步走到床边,紧紧握住了陆云旗的手。他握她的力气那么大,再也不复从前的温柔——他一定很难过。绝望是什么滋味儿,她现下这一秒才真正尝到了。是眼睁睁地看他痛不欲生,无能为力。
“琳琳……我……”陆云旗不知是醒着或是再一次痛昏过去,口中喃喃地唤着她,与她十指相扣的那只手,力量却一点一点在消失,直至放开。
“阿旗!”
“少爷!”
众人一拥而上,皆是想听清他口中所说的话。
“琳琳……”
“阿旗,我在,我在!”
“琳琳,我疼……”
“我知道。”方又琳再也无法抑制泪水夺眶而出,哭花了精致的妆容,任凭泪珠打湿了床单。“我知道我知道……可我什么都做不了……”
“阿旗……对不起……”
陆襄亭看她哭得委实可怜心中亦是不忍,但他一样无计可施。
这台手术那么简单,又的确漫长。方又琳阖上双眼再不敢看刀锋破开血肉,她甚至想连耳朵也堵住,不去听窗外风声呼啸,不去听陆云旗哽在喉间不肯让她察觉的痛意。他一定醒着,才偏要倔强地在她面前装作无知无觉。
“好了!”那医生终于长舒了一口气,将手术刀放入托盘之内,方又琳悬着的一颗心也慢慢放下。
“吃了药烧应该就会退了。如果明天早上还不退烧,一定要来医院。”
“好,多谢了。”
陆襄亭对着他抱拳致意,程青则主动引着他出了门。
及至此刻,方又琳才真正平复了心绪,敢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空气,不再把哽咽吞回喉咙。陆云旗痛极之时,就那般死死攥着她的手,直留下了数道血红的印子。即便如此,她都觉得庆幸甚至荣幸,只为了能够尝到他痛苦的万分之一。
“丫头。”陆襄亭上前安慰似的拍了拍她的肩膀,“辛苦你了。去休息罢,这儿有我呢。”
方又琳抿抿唇不答,依然一动不动地跪坐在地板上,固执地握着陆云旗的指尖。陆襄亭见状无奈叹了一声,继续道:
“我知道你心里苦,你怨我。可你也听见了,大夫说如果不及时医治,阿旗可能连命都没有了!”
“叔叔,我不怨您。”她轻声说着,“我是恨我自己,怎么会让他承受这样的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