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正午,陆襄亭早早着人备好了饭菜,反复热了一遍又一遍。直到霍滢尝着青菜都咸得离谱了,他才恍然大悟般停了下来。
年轻时的他与陆云旗如出一辙,凡事无所畏惧,惯以为自己能够轻易破除艰险。如今上了年岁,遇事都爱做最坏的打算,再用长篇大论来说服自己。事关陆云旗,这办法便不那么奏效了。现下徐茂行变节已成定局,徐氏姐弟死走逃亡,上海正逢多事之秋。陆家的处境,实不比李长缨一干更安全。陆云旗此行不成事还则罢了,若成了事,那势必是替李长缨挡了刀。
“老爷,小青哥与方小姐去了这许久也没个消息,少爷他……”
霍滢话未说完,门便应声开了。走在最前头的是程青,到了玄关处朝着陆襄亭作了一礼,道:
“爷,少爷我接回来了。”
待他话音落了,方又琳一言不发走了进来,而直等着她换下了碍事的高跟鞋、脱下外套搭在衣架上,陆云旗才姗姗来迟。
陆襄亭亲眼见着这“疯祖宗”活生生的回来,终于长舒了一口气,抬手道:
“回来就好,吃饭罢。”
方又琳瞥了一眼满桌佳肴只觉得阵阵恶心,着实没有胃口,可为着陆襄亭的颜面,她还是乖巧入了座。霍滢殷勤来为她添上了一碗汤,再去端陆云旗的碗,却被程青抢了先。所幸方二小姐似乎并不打算计较她的失礼,反倒搁下了刚提起来的筷子,看也不看陆云旗一眼就先发了问:
“这会儿你还不肯说吗?”
陆云旗闻言,拿着汤匙的手指微微发抖,这一勺汤到底没能送入口中。陆襄亭见状也是不解,忙赔着笑问道:
“丫头,你让小混蛋说什么?要是他有甚花花肠子欺瞒你的,二叔替你教训他!”
方又琳默了片刻,陆云旗仍一字不答,她便再也耐不住性子了:
“你不愿说,那我来问。你今天去小贞园见到他了没有?”
沉默。
“你所说的那个‘异样’,是根除了,还是暂时作了旁的安排?”
沉默。
“小贞园到底安不安全,你问过他吗?你这一次贸然前去,会不会打乱了他的计划?”
待这一连串的问题结束,不止陆襄亭,连程青都目瞪口呆。
方小姐的问题真多,多到不知道该从哪一个开始答起,多到不能记得完整。一字一句,情真意切关于李长缨,只字不提旁人。
陆云旗手中的汤匙应声落入瓷碗之中,他竭力平复着急促无章的呼吸,却并不如何奏效。适才握着汤匙的手狠狠攥成了拳,用力至指节泛青,他拼命强迫自己冷静,而方又琳灼烫的目光,仍如一把锋利的刀,誓要将他千刀万剐。
“我……我今天去小贞园,的确发现了有人企图加害于他。但是现在……现在那护士已经不能成事了,他目前很安全。”
明明是他亲身经历的事,然而说出来磕磕巴巴,硬像是凭空捏造的。这话说出来,分明是一寸一寸,在剖他的心。
“那就好。”
方又琳并未多想庆幸道,直刺得他心口生疼,痛意彻背。陆襄亭心里头不是滋味儿,他当然清楚此时陆云旗有多难捱,所以也只好跟着忍气吞声,还要提起筷子朝着方又琳面前的小碟中夹了一颗青菜,强颜欢笑道:
“是,没事就好。你们这一大清早的折腾,都累了,快吃饭罢。”
奈何方又琳置之不理,若有所思自顾道:
“明天该再去寻他一回,万一有需要我们帮忙的地方,也好当面……”
“方小姐!”程青突如其来的打断吓了方又琳一跳,良久没回过神来,便由着他继续说了下去,“您问来问去全是问李医生,怎么不问问少爷他,他好不好!”
“程青!”陆襄亭断喝一声,似乎甚为气恼地将筷子砸在桌子上,“少爷与少奶奶说话,你插什么嘴!”
方又琳这才如梦初醒,连忙抬手搭在陆云旗腕际,急道:
“阿旗,我是急糊涂了。”
“我知道。”陆云旗佯作无谓笑笑,握住她的手宽慰道,“他现在的确更难,我没有生你的气。”
“好了好了,菜都凉了。吃饭,吃饭!”陆襄亭见方又琳认了错,趁热打铁摆出一副和事佬的姿态招呼着众人。他清楚陆云旗的脾气秉性,事关方又琳,总不能记仇的,大约过个一两日忘却了,不必非得闹个天翻地覆。
倒是这方家丫头,虽说已然成了婚,但行事言辞不甚稳妥,大约是习惯了旁人待她一味忍让。往后还需多敲打敲打陆云旗,莫要同她一般见识。
尽管如此,方又琳依然能够感觉到陆云旗的消沉。跳出了对李长缨的担忧,她就能真真切切地看通透身边人的心思与情绪。先前在外面相遇之时,她亦是这般不合时宜地问了许多,丝毫不顾他心中是否难过。
“阿旗,我……”她不由得又挨着对方坐得近了一些,小声为自己开解,“我不是故意的……”
陆云旗一迎上她央求眼神,登时再顾不得许多就势揽她入怀中,先前纠缠在心头的痛意仿佛真消去了大半:
“我明白,不怪你。”
她一向如一汪美丽的静水,用温柔和优雅,融化了他的愠怒固执,令他越陷越深,越难以自拔。
陆云旗离开之后,李长缨也不愿再多留汪新晴半刻。这是颗定时炸弹,一旦被发现,满盘皆输。陆云旗这一趟来得巧、来得险,破坏了敌人的计划,更正中了对手下怀。汪新晴出事,是坐实他身份有异,要让他成为众矢之的了。
他掀开那覆盖着移动床的被单,朝着床下望了一眼,叹道:
“你们怎么就这么耐不住性子,非要和我拼个同归于尽不可?”
汪新晴全然不避讳他的审视,声音哽在喉咙里冷哼一声直勾勾瞪着他,像是不服气一般扭动着身子。与陆云旗那一番颤抖,她输得窝囊。
从前训练时从未有人教会过她切莫大意轻敌,于是她便没有这一项好本领。从凭借那把可怜兮兮的手术刀在那陆疯子手臂上破开一道血口之时,她就笃定地以为自己一定会赢。故而当陆云旗不堪腿伤折磨重重摔倒在地时,她毫不设防地上前去企图完成致命一击。哪成想疯子不同于常人,即便抵住剧痛生生扛下她心狠手毒的一击,也要缠住她的长风衣、勒住她的脖颈、几乎要了她的命!
或许在她看来这样的反击着实卑鄙,但也没有任何的机会给她重来一次了。
“汪护士。”李长缨道,“你放心,我们和你不一样。我们不会滥杀无辜,也不会放过卖国求荣的汉奸!”
汉奸,这名号真难听。
汪新晴当是听习惯了,波澜不惊,甚至还透着几分欣喜。李长缨觉得,这样的,就叫做没得救了。他将那张床推开了一些,俯身将人搀扶起来。
“走吧,汪护士。”
汪新晴醒来的时候是在李长缨的车上。
奇怪的是捆绑着她的风衣不知踪影——她是能够自由活动的。
眼前一片迷蒙,看不清驾驶的人是谁,但那个穿着白色大褂的背影,与李长缨如出一辙。那人似乎并没有注意到她,还在猛踩着油门行驶在一段下坡路上。而藏在她袖口中的刀片,竟不曾被发现。看来,是李长缨也轻敌了。
她竭尽全力支撑起身子,一手握着刀片架在了那人颈间:
“停车。”
那人不理,车子仍跑得飞快,剧烈的颠簸令她愈发晕眩。视线又一次不复清晰,仅听得一声巨响,车子仿佛陡然失去了制动,向一侧翻滚而去。她难以控制手上的力度,那刀片便顺势割进了对方的皮肉。
鲜血迸溅,一股腥甜气扩散开来,车停了,人,死了。
她尚且来不及掸去身上沾染的血污便推开车门,连滚带爬地摔在了道路中央。
“什么人敢袭击梁先生!”
汪新晴听不明晰来人的话,仅仅凭借“梁先生”三个字,就尽以为自己遇见了救兵。张开一双血淋淋的手扑上前去,活似一具行尸走肉,恐怖非常。梁喻楠手底下那群酒囊饭袋哪里见过这等阵仗,一个二个生怕是活见鬼,那手中的枪不得已走了火。
待到梁喻楠亲自前来察看情形,三枪都打在了她身上,恁是鬼也丢了魂魄了。
“你们做事太莽撞!这就是个女人嘛!”
“老爷,车上还有个死人!”
“哦?”梁喻楠将手杖提了起来,小心翼翼绕开了地面上的血迹走到车边探头一瞧,当即大惊失色。“这……这不是小贞园的院长吗!”
“老爷,那就是这个女人杀了小贞园的院长,咱们打死个杀人犯,不叫事儿!”
“是啊老爷,找个地方埋了就是了!”
小厮们纷纷附和,梁喻楠却觉得心里头是彻骨的寒凉。
小贞园里都是些什么人他不曾亲自考证过,但是做了汉奸走狗这许久,对那间西医馆还是有所耳闻的。据说院长这个人不简单,凭借着一间医院收集了很多重要的情报。
那这个女人被他的人打死,也算是一报还一报了。
只是他心里不踏实,祈祷着事情若是真这么简单,那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