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拨入,一阵刺耳的铃声袭来,正推开了门的院长则唯有朝着李长缨摆摆手,示意他先去答了这通来得“恰到好处”的电话。
“您好,小贞园西医馆,李长缨。”
“李医生,我是陆襄亭。”
“陆先生?”李长缨故意提高了音量,不着痕迹朝着院长的方向瞥了一眼,继续道,“您有什么事吗?”
“啊……我是想问,阿旗他有没有去找过你?”陆襄亭言罢当即后悔了。他当然应该听出对方语气中的异常,可他来不及反应,话已脱口而出。
李长缨倒是不急不忙,答道:
“陆先生找错人了。我上午出去办事,也是刚刚才回来,并不曾见过他。”
他没有说谎。因为一旦说了一个谎言,就要用上百个千个谎言来圆,终归是要露出破绽的。院长是个聪明人,他瞒不过的。当然,不能算他进门时瞥见的,靠墙的那张移动床下被猛地扯回去的衣角。
陆襄亭闻言默了片刻,抬眼望着忧心忡忡的方又琳,叹道:
“是,那约是这小混蛋扯了谎,回来我再教训他。”
“陆先生的家事,李某就不多过问了。再见。”
李长缨不待对面回话兀自挂断了电话,院长这才走进屋来关上门,不待落座且发了话:
“你不在时那陆家小少爷的确来找过你,不多时就走了。算一算早该到家了。”
“这就不得而知了。”李长缨似乎对这件事不多么地上心,云淡风轻提起钢笔来,摊开病历。霎时间仿佛思想起什么来,补充道:
“约莫是来这儿看不上病,去旁的医院看诊了。”
那院长挑不出甚毛病来,也只好作罢。只是坐了不多一会儿,又耐不住性子问道:
“今个儿新晴也不见人影,你回来时见过她没有?”
果不其然,走这一趟一来探一探陆云旗的行踪,二来,为了汪新晴的下落。李长缨眼皮都不抬,佯作无谓道:
“没有。她平白无故旷工不是头一回了,您一向不闻不问,自然觉得新奇。”
他说得是实话。
他回到办公室时汪新晴已不在场,桌面上歪歪扭扭摆着一本翻开的病历——陆云旗的病历。最上面的一页不知是何缘由被撕去了,且撕得不甚工整,显然是匆忙行事。汪新晴做事一向滴水不漏,这自然非她所为。那就该是陆云旗了。
若搁从前,凭着“陆疯子”的那一身本领,对付这位“汪护士”不在话下。可是今时不同往日,唯恐真要缠斗一番了。
他暂且不知结果几何,不敢妄断,只强自镇定盼着院长尽快离开,趁着这间屋子里尚未有任何线索被发掘,趁着他还能对答如流。
“好,那你忙罢。”
院长到底还是坐不住了。他清楚汪新晴的去向,所以才更加担心,更加迫切地想要找到她。李长缨连一声挽留都懒得讲出来,赶忙追上前去锁了门。
咔哒。
门锁应声合上,压在他心头的那一块巨石落了地。
此时,躲在移动床下的人,也终于现了身。
“陆少爷真会挑地方。”
李长缨无心调笑,这话是十足的讥讽。陆云旗掸了掸身上沾的尘土,复将那床上覆盖的长被单掀了起来。那里头倚着墙,被反绑着又用手帕堵着嘴的,可不正是汪新晴!可笑的是,束缚她手腕的是她的新风衣,塞在她口中的,是她随身带的帕子。陆云旗就地取材,竟仿了“五花大绑”。
“哟,这儿还藏着一位。”这一回李长缨是真露了笑模样,一步上前又将那被单给放下了,与陆云旗道,“今天遇见你,算她倒霉。”
陆云旗无心接他的话,自衣兜里掏出一张沾血的病历纸,丢在李长缨跟前:
“徐家出了事,她是狗急跳墙了。”
李长缨睨了一眼那被攒得皱皱巴巴的纸张,暗道一句分明是自己多虑了,陆疯子是怕留下血迹引人怀疑,随手扯了张病历掩着伤处罢了。
“有劳了。”他望着陆云旗狼狈模样,猛然记起昨夜原本是这陆少爷的新婚之夜,若非方又琳所求,新郎官又如何能一大早就来了小贞园?他欲言又止,倒是陆云旗不以为意,自顾道:
“你这医院都烂透了,不止她一个。”说着打开窗,一条腿都跨了过去,不放心似的回头补充道:
“自个儿多留神,省得别人替你操心!”
陆襄亭撂下了电话,心知李长缨是指望不上了,转过身与众人面面相觑,任谁也拿不住个准主意来。末了还是方又琳耐不住性子,一言不发披上外衣便出了门。
程青见状丝毫不敢怠慢,一道追了出去:
“方小姐!等我开车!”
方小姐?
这一声,真是格外刺耳。
陆襄亭一怔,旋即摇摇头长叹一声。这桩婚事是好是坏,他是愈发看不透了。
不知方又琳是因着赌气,还是怕错过了哪一处,非得程青开车在后头跟着,她独自走在前面。入冬之后街上行人渐少,路亦愈发不好走。她踩着高跟鞋走得小心缓慢,程青索性停停走走,一步不得超越。
蓦地,方又琳似是瞧见了什么,登时顾不得提着裙摆、看着前路,一路小跑着应了上去。程青顺势看去,当即也猛踩油门随之上前。
小贞园距陆家并不远,陆云旗却走了许久。那汪新晴的确有些本领,只可惜自视甚高,单拿了一把手术刀便企图同他动手。那把薄而利的手术刀仅破开了他手臂的皮肉,而汪新晴那件潇洒的风衣,则险些要了主人的性命。
听闻门外有动静,他且随手扯了一页病例擦去落在地面的血迹,便与汪新晴躲在了那张移动床下头,直至院长离去方才出来透了一口气。
故而陆襄亭的那通电话,院长所说的一字一句,他都听得真真切切。李长缨的处境委实艰难,陆家码头岌岌可危,这些都不再是危言耸听。杀一个汪新晴不足以解除危机,他们即将面对的,是更大的挑战。
“阿旗!”熟悉的声音传入耳,他几乎是本能地放松了持续绷紧的神经,唇角抑制不住地上扬。他本该去迎接他的妻子,奈何伤愈之后总是不能跑跳如常,唯有站在原处等待对方撞入他胸怀,再用力拥紧。
“小疯子你究竟去了哪里!”方又琳贴在他胸口哽咽,十足的可怜,“这什么世道,你与我赌气就跑出来不回去了吗!”
“怪我,怪我。”陆云旗连声认错,抬手抚在她发顶,温声道,“早上不是和你赌气。先前我打电话给小贞园时有些异常,我是怕徐家的事会牵连李长缨被害。”
“你去见了他?!”方又琳闻言忙扬起头,满眼关切追问道,“他好吗?如今雯姐姐不在了,他一定难过得茶饭不思,还哪里有心力去对付其他人?”
“他……他还好。”陆云旗顿了一顿,面色陡然惨白,笑容刹那之间浸满了苦涩。只是大约方又琳看不出,抑或视而不见,还焦急地等他的下文。
“放心,有我在,他不会出事的。”
他言罢就觉出讽刺来,没有说破。凭什么他要对着妻子许下保护另一个人的诺言呢?但方又琳喜欢听,他就愿意说,说百遍千遍都可以,绝不含糊。
“你适才说小贞园有异样,是有人企图伤害他?你支会他了没有,那人可曾伤到他,他需不需要帮助,他……”
“琳琳,我们回去罢。”他依然笑着,笑着打断了她的话。尽管连他自己都不认为那是个笑容,然而除了这苦笑之外,他不知要用何等的模样面对方又琳。这一连串关于李长缨安危的问题,总是道不尽、听不完的,他猜测大约等不到对方有一句话问起自己来了。
“可是李医生他……”方又琳不依不饶,他也只能垂下视线,似央求道:
“回去与你说,可以吗?”
方又琳还欲分辨,却听得身后程青帮腔道:
“方小姐,爷还在家等着,咱还是先回去报个平安。”
她说完,不情不愿长叹一声,挣开拥抱兀自转身朝着车子走去了。陆云旗待她走出十步有余,这才一手死死攥住了右腿的裤管,用力半提着这条腿堪堪迈出一步。从小贞园到这里,一路上他都是这般艰难地一步一步走过来。
世人谓他是疯,又不是神通广大,起死回生。没有人会如此幸运地一次一次遇到奇迹,这一回,他不得不认命。
纵然连身为医生的李长缨都不曾看破他的伪装,那也并不代表,这伪装会一直天衣无缝。
同汪新晴的一番纠缠已然使他到达了极限,旧患亦不合时宜地报复着他,动弹不得,更吃不上力。眼下右膝疼痛锥心,不消须臾便是又一身的冷汗。程青见状有心来搀扶,他却强自支持着松了手挺直身子,朝着方又琳的背影一瞥。
有些事不与她说,实为她无心问,也不必听来添烦恼。
这一道回陆家,方又琳困极,就枕在他肩头睡熟了。他便一动不动,仅仅一次想要去握她的手。
想了片刻,还作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