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家出了事,整个上海都是人心惶惶。李炘南已经下令严禁任何妄议此事,然而天底下最堵不住的,即是悠悠众口。去小贞园的途中,陆云旗听到的流言不少,讲得有鼻子有眼儿,却未有一个是真相。
他不知该悲该喜,悲的是人走茶凉,喜的是无人知悉内情。
一路到了小贞园,医生护士们口中念叨着总也逃不开徐家的灭门惨案,倒是该早早来值班的李长缨,仍不现身,想必是遇到了些麻烦。
距离上一次致电小贞园已然许久,那接电话的护士的声音陆云旗实已记不真切。他本打算先去李长缨的办公室守株待兔,不想这一步踏入了楼道,居然恰听得一道刺耳的声音震得人头昏脑涨。竟是一名护士众目睽睽之下呵斥医生!陆云旗隐约觉得不对劲,站在原处听了半晌,方才真敢确定了,这位扯着嗓子活似个破落户的护士,正是那日答应他电话的人!
声音是忘了,忘不了的是口音。怪就怪在此人偏偏说了“医生”二字,且说了许多遍,每一遍都发得是“以森”的音调,甚为怪异。上一回在电话里,回应他的也是这般一句“李以森不在”,他决计不会记错。
找到了,就跑不了。为今之计,是不要打草惊蛇。
陆云旗趁乱闪入暗处,周遭围观众人议论纷纷,而那愚蠢的“护士”非得等到人言可畏才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飞扬跋扈,撇下一句狠话负气而去。却是那被训斥的医生,仿佛是习惯了这样的场面,既不诧异,又不还嘴,待到人群散去,便继续做事,丝毫不受影响。
看来是熟人。
一个一贯在小贞园西医馆作威作福的护士,她的身份绝对不止这么简单,此事要尽快通知李长缨才行。
他下意识企图躲入李长缨所在的那间办公室,却见门紧闭着——来时他瞥了一眼,分明是开着门的。
有人在他之前进去了。
闹剧散场,人们的注意力逐渐分散,医生护士、病人与家属中也有几人注意到了他。一个脸熟的医生笑吟吟迎上来,客客气气道:
“陆少爷,您这屈尊前来,是哪儿不舒服啊?”
陆云旗委实不愿搭理,可这个节骨眼儿上,为了不引人注意,唯有假借看诊之名先搪塞过去。他睨了那人一眼,应道:
“先前的伤没好全,来找李医生开药。”
“您是指李长缨,李医生?”那大夫眼珠一转,忙道,“李医生刚刚出去,您要是不着急,就去办公室等他一会儿。”
“这恐怕不行。”陆云旗顺水推舟如是道,“你们小贞园医生的办公室,怎么好让外人随便进?”
“您这话说得对!”那人附和着,“李医生的办公室的确不准我们随便进,但是汪护士不一样。她连院长的办公室都照进不误,实在厉害极了!”
刘护士?
当真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陆云旗这才正眼将那医生看上一看,此人虽说生了一副精明狡猾的面相,可说话做事荒唐愚蠢,若是日后那‘刘护士’露出了狐狸尾巴,怨不得旁人,就须得怨他!
“陆少爷?”那人出声提醒,陆云旗回过神来,似乎面色和善了许多,拍拍对方肩膀,道:
“好。我改天再来。”
这位神通广大的“刘护士”,若是连院长的房间都敢随意进出,那只能说明,院长和她,乃是一丘之貉。
李长缨在不起眼的小贞园西医馆,还真是危机四伏,举步维艰啊。
陆云旗言罢转身而去,却并不计划着打道回府。此时埋伏在李长缨办公室的,应当正是“刘护士”,他不想去自投罗网。而替李长缨扫清障碍的方式有许多,进到办公室的方式也有许多。比如说,跳窗。
众人皆以为陆云旗重伤难愈,不良于行,但疯子毕竟是疯子,好不好暂且放在一边,胆子大就足矣。小贞园西医馆建成不久,门窗都还严实,要不引人注目地破开并不简单。他附在窗外听了半晌,那间小小的办公室安静得可怕,连一丝一毫的风吹草动也不闻。然而当他企图推开玻璃窗跃入其中时,却不知最大的危险,从来是自身后而来。
陆襄亭推算得不错,李长缨难得旷工,是去寻了李炘南。徐丽雯的骨灰由徐立霄带走了,或是洒入滚滚东流的江水之上,或是埋葬在繁花盛开的高山之下,守护着,她深爱的这一片水土。留给李长缨的,除却无尽的遗憾,就仅仅剩下了三年前的那一枚子弹。先前是坠在他胸前,如今,是缝在他心口。
徐家的事,警署对外宣称正在调查,实则谁也不愿趟这一趟浑水,包括李炘南本人。故而与李长缨相见,竟是约在了方一林的办公室——之于这位方少爷,实也没有什么值得隐瞒的了。
参与此次会面的还有李曼兮。她也选择留在上海,协助方陆两家击碎敌人的阴谋。
李炘南自方一林手中接过咖啡,一口不尝,先开了口:
“长缨,我的建议是你们尽快离开。徐茂行变节,难保没有旁的眼线和埋伏。小贞园如今也不安全,你们没有必要冒这个险。”
“如果达成理想的代价是冒险,那我们就是冒险家。炘南,这句话,是玉城告诉我们的。”
一提起李玉城,李曼兮的眼中就又能闪烁着充满希望的光芒,她的目光宛如少女般澄澈,她的笑容,都写满了仰慕。而此时的李炘南却无心关注她的美丽和欣喜,反倒生出一股子无名火,唯有将咖啡杯狠狠砸在桌子上,强忍着愠怒,道:
“生死,它不是浪漫!徐丽雯的教训,还没教会你们如何做事吗?”
“曼兮姐,南哥说得对。”李长缨沉声道,“你此行,是中了徐茂行的一网打尽的圈套,你不该成为牺牲品。”
“长缨,你这话着实风凉!”李曼兮敛了眉间和蔼,板着一张脸站起身来走到李长缨身前,“徐茂行、梁喻楠之流,人人得而诛之。我中了圈套也好,成为牺牲品也罢,能保住陆家码头,杀尽走狗,就是理所应当的。”
“李曼兮!”方一林终于忍无可忍,“不是你不能,是你不必!方家、陆家是躲不过的,你不一样!”
“我如何不同?”李曼兮语带哽咽,两手死死攥紧了拳头。她的手一点儿也不纤细,反而骨节粗大,掌心还有难看的茧子;她不似方又琳偏爱昂贵典雅的旗袍,更不像徐丽雯痴迷于新潮鲜艳的洋装,若是能自由选择,她势必要挑一身干净利落的衣裤,不见矫揉造作,尽是英姿飒爽。
她环顾了围坐着的、苦口婆心劝说着她的三个男人,顿时只觉荒谬可笑了。
是否男人惯是如此,自以为远远把她撇开,就是极大的恩惠与保护。她与他们一样,敢用这一身血肉,去换一个太平盛世。谁都没有横加阻拦的资格!
“自来同乡连心为同胞,血脉相容,共存热土。外敌进犯,家国蒙难,普天之下何人不受苦,谁人不无辜!无辜受苦,理应自强,又有哪一个,大言不惭,道是不必,自甘不同?”
她眼眶泛红,却没有落下泪来。座下三人皆沉默,是再想不出更多的理由来反驳了。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这道理,他们全明白。
“曼兮姐。”李长缨率先开口,他低埋着头,看不清是甚表情,“如果你执意留下,请留在方又琳身边。陆家码头我们未必保得住,但是你,或许能保住陆家几条人命。”
“这件事不难。”方一林附和道,“就说是琳琳的朋友借住,陆疯子不会多问的。”
“进入陆家,难题当然不会是陆云旗。”李炘南若有所思摇了摇头,“你们可曾考虑过,陆襄亭?”他言及此处一顿,叹了一声,继续道:
“事到如今,我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陆襄亭,曾是徐茂行的部下。当年孟璐之事他二人为虎作伥,是陆襄亭担下了全部罪名,徐茂行保住了他一条命。眼下徐茂行变节惨死,难保陆襄亭不知情。”
“他若是知情,昨夜就不会来支援我们了。”
李长缨一语毕,李炘南立时目瞪口呆,讶异道:
“你是说,陆襄亭也参与了你们的行动?”
“确切的说,是阿雯和他单线联系。阿雯一早察觉徐茂行有异,便支会了陆襄亭,以防万一。如果不是他……”
说到这里,李长缨便紧抿着唇,一个音节也发不出了。他不愿去回忆昨夜之事,李炘南就不强迫,兀自忖度片刻,拿定了主意:
“那好,有劳方少爷替曼兮打点好。我会继续给梁家施压,你们好自为之。”
陆云旗一去将近四个小时,陆襄亭不敢贸然遣人去寻找,方又琳更是不知所措。她原以为那小疯子是同她赌气,一时半晌就会相通的,哪成想这些时候了还不回来。
“爷,依我看,咱还是给那小贞园的李大夫去个电话问问清楚。总是这么干等着,万一少爷真出了事儿,难办啊!”程青适时劝道。陆襄亭约莫是急糊涂了,竟觉得这乃是个天大的好法子,一把抄起电话来拨通了李长缨办公室的号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