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长缨望着徐茂行的丑态,终究是一言不发。此时所有的诘责、质问、痛骂,都变得毫无意义。徐茂行此举,了然是认下了罪行。
徐立霄却不依不饶,眼神如刀,恨不能将徐茂行千刀万剐!
“当初是你让我和阿姐为你们做事,是你告诉我们先有国后有家,是你!给她一个最好的希望,然后亲手葬送她的性命!徐茂行,你凭什么和我论徐家的名誉?你,不配!”
“我也不想背叛党国啊!”徐茂行心中的最后一道防线终于崩塌,哭天抢地如怨妇一般。他自以为隐忍不发,自以为忍辱负重,不过是为了保全徐家的基业和名声,然而徐立霄一句话,到底还是逼他认清了现实。
徐立霄挥起一拳重重落在对方脸上,直打得人一个踉跄栽在地上:
“不论你想不想,结果都一样!”
徐茂行抬手擦去唇角血迹,良久才扬起头,颤巍巍道:
“阿霄,长缨,我可以告诉你们,这次针对你们的行动与梁喻楠无关。梁家,不过是走狗罢了,他背后的人,真正的目的是陆家码头。只要得到了陆家码头,上海的水路就通了,后果不堪设想!当务之急,是要保住陆家。阿霄,阿霄!你可以借助徐家的势力,你没必要毁了它啊!”
“你已经是为虎作伥,将徐家的忠义名声毁尽了,还指望能全身而退吗?”
“不——!”李长缨的话,无疑斩断了最后一颗稻草。徐茂行发疯一般挣开徐立霄的手,胡乱抄起桌上的照片将相框摔碎,复而拾起一片尖锐的碎玻璃片狠狠攥在掌心,任凭手掌割出两道深可见骨的伤口也浑然无觉。他看看眉头紧锁的李长缨,又瞧瞧怒不可遏的徐立霄,终于亲自将那玻璃片抵在脖颈:
“我可以死,我立刻就死!但是……千万,千万别毁了徐家!阿霄,我这些年待你不薄,我求你带着老方子走罢。等有一天世道好了,你再重振徐家。你姐姐她也希望是这样……”
砰!
不待他说完,徐立霄手中枪已响,子弹出膛,正中他的眉心。鲜血迸溅,染红了干净的地面,染红了徐母惨白的半张脸。
“姐姐怎么想,你自己去问她罢。”
那一把火,是傍天亮才放的。烧毁的除了徐家宅子里金银细软和徐茂行的尸体,还有新制成的一批清心名目丸。徐立霄离开上海,这配方便随之下落不明,连个念想都不给旁人留下。就好像这偌大的上海滩,自来没有出现过这一段制药神话一般。
徐茂行之死并未在陆襄亭心中留下任何的伤感或遗憾,事实上他面对的这样的情景,委实麻木了。真正令他难以释怀的,是徐立霄离开时与李长缨说得那一番话。
晚风微凉。道别的时间不能太长,故而长话短说,尽是肺腑之言。
“阿霄,到了那边自会有人接应你。”
“长缨哥,我求你一件事。”徐立霄迟迟不愿上船,到底还是说出了这一句。李长缨明白他话中所指,叹道:
“徐茂行变节之事我不会声张,这也是阿雯的心愿。但至于你们的人会不会通风报信,我就不得而知了。”
徐立霄沉吟片刻,转身而去。
他应当有满腹的话要与李长缨说,但那些话,徐丽雯一定说过,不止一次说过。他的姐姐是那么热情奔放、直率豪爽的一个人,她璀璨如明月,温暖似春风,是种在他心里的一株玫瑰,久开不败。她的眸如此明亮动人,不论望向何处,都一样顾盼生姿。
她和李长缨之间理应没有任何的秘密了。他们是那般的彼此信任,彼此珍视,甚至不惜为对方付出生命。徐茂行口口声声道是徐丽雯挡在了徐立霄前头,可徐立霄心里清楚得很,她分明是希望陪伴在李长缨身边的是自己,哪怕当真遭遇不测,为了李长缨坦然赴死的人,也是她自己。
这倔强的心思,多迷人。
踏上去路,绝不回头。
徐立霄不敢回头。
他其实希望徐丽雯能够明白他的心意,却生怕这份心意会惊扰了他们之间原本亲密无间的关系。他原本打算告诉徐丽雯,他一样愿意用自己的命,去换一个太平盛世,又唯恐这样的话会惹她许多的唠叨。
大抵徐丽雯和李长缨情投意合,是因为他们都肩负着家国大任,深爱着这片水土。而他,只爱徐丽雯一人。
“孩子,你留在上海,势必要千难万险了。”陆襄亭上前与李长缨道。
李长缨并不看他,只定定应道:
“死我都不怕,还怕难与险吗?”
人若不怕死,便是无所畏惧了。
人若是向死而生、一腔孤勇,那一定,势不可当。
陆襄亭回到陆家的时候,徐家的那场大火已经扑灭了。陆云旗、方又琳新婚燕尔,倒是出奇没有赖床。二人备好了早餐等他回来,皆是一言不发。
“二位这是怎么了?”陆襄亭假作轻松出言揶揄,说完便连自己也觉得不合时宜,全顾着闷头啃着包子。
“叔叔,徐家的事,你也参与了吗?”方又琳搁下汤匙开了口,陆云旗知她心中所想,便主动补充道:
“李医生他……没事吧。”
方又琳心中一沉,连忙握住他的手,却不曾出言解释。
陆襄亭咀嚼着填满了口腔的汤包,只觉得苍白无味,索性猛灌了一口汤囫囵吞下,道:
“徐家的事,众所周知。徐茂行葬身火海,徐丽雯、徐立霄姐弟失踪,你们还想听什么?”
方又琳默了少顷,继续道:
“雯姐姐和阿霄,他们还在人世吗?”
陆襄亭不答。
答案就明确了。
陆云旗将碗筷朝前一推,道:
“我去一趟小贞园。”
“阿旗!现在不是你赌气的时候!”陆襄亭断喝一声拍案而起,方又琳亦随之起了身,扯住了陆云旗的衣袖。
陆云旗头也不回道:
“二叔,梁喻楠和徐家没有过节。”
“这件事要从长计议。”
“二叔!徐家人是为了咱陆家死的!”
眼瞅着叔侄二人剑拔弩张,方又琳虽猜不完全个中缘由,大约也听出些许端倪来。她心知劝不住这小疯子,便取来了外套披在身上,与陆襄亭道:
“叔叔别担心,我陪阿旗一道去。”
“好,好!”陆襄亭摇摇头,“你们若真想替徐家报仇,去找李警长,他会告诉你们该怎么做。”
“李炘南警长?”方又琳难以置信,她一直以来以为那人平日里不过是当个逆来顺受、力保饭碗的闲差,没想到也参与了此事。
陆襄亭叹了一声,认命般和盘托出:
“李长缨和徐家姐弟的身份都不简单。这一回出事,是徐茂行变节,故意陷害。徐立霄已经平安离开,现如今的上海,李长缨能信得过的人,就只剩下李炘南了。”
“二叔。”陆云旗转过身直视着他眼眸,头一次这般严肃地说着,“您放心,我不是去闹事的。我回去找李警长,但是小贞园的问题,我必须要替李长缨解决。”
“随你去罢!”陆襄亭气结,终究背过身去不再言语了。
陆云旗与方又琳出了门,两人之间才仿佛被揭开了恩爱的表象,紧握的手,瞬间放开了。
“你究竟要闹到什么时候?”方又琳别过头如是质问,陆云旗不愿理她,自顾自地朝前走。
“陆疯子,你站住!”方又琳一路追一路喊,然而穿着旗袍高跟鞋总不至于非常的方便,歪歪扭扭跑得甚为艰难。她自己不以为意,倒是陆云旗故意停下来又往回走了几步,任凭她撞进自己怀里。
方又琳撞得额头生疼,吃痛地蹙了蹙眉,没好气道:
“多大的人了,还是小孩子脾气。叔叔说得对,你当听他的。”
陆云旗抬手抚在她脸颊,继而将她仔仔细细端详一番,这才强压下愠意,温声道:
“我自己有数。昨夜里没睡好,去休息一会儿罢。”
“阿旗……”方又琳好一番哽咽,埋下头怯怯道,“昨夜之事,非我故意,我……”
“我知道。”陆云旗勉强挤出一丝笑意来安慰,个中苦涩,便仅有他一人晓得。
“阿旗,你要相信我!”方又琳似乎有些着急,竟不管不顾地踮起脚尖一吻落在人唇上。陆云旗本能地撤了半步,搪塞道:
“小贞园那边的事我会替他处理好,放心。”
他言罢即去,这一回,方又琳不再追了。
昨夜,本该是他二人的新婚之夜。
方又琳早早洗漱完毕,躲进了厚厚的棉被中佯睡,他就丝毫不敢乱来——她不想做、不愿做的事,他不会强求。两人互相瞒了一夜,装了一夜,灯开了一夜。洞房花烛,哪成想是背对无言,彻夜未眠。
直至今晨徐家出事的消息传来,方又琳先是大惊失色,而后魂不守舍,连旁人问话都不在意,他心里便明了。
李长缨之于她,从来都是无可取代的。这一点,没有任何人能比陆云旗的体会更真切。